桃月和莺月带着披风进来。
外面起风了。
乔訸手里默默攥着两枚玉环,任由她们帮她裹上披风。
“回吧。”她在桃月开口之前说道。
一路沉默,乔訸不知怎地迈开了双腿,深秋的朔风刮在脸上没有什么知觉。唯一有知觉的地方便是发烫的指尖,那是暖玉传递出来的温度。她在进院子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所在的正堂方向,心里有了主意。
“父亲,女儿想今日回府。明日起为母亲的周年祭做斋戒。”乔訸次日向父亲请安时请求道。
“称称,可愿意跟阿翁聊聊心事?”乔惠见女儿少了往日的灵动生气,忍不住问道。
乔訸摇头。不愿。她如今怀疑父亲辞官归乡的别有用心。
乔惠没再多问,允了。
乔訸离开的时候,三哥的院落安静异常。
乔风主动解惑道,殿下和小王爷他们暂时离开几日。他说着似有似无地抬了手,指了指汉中的方向。
原来昨日既是小王爷的接风宴,也是殿下的送别宴。
乔訸并没言语,安静地上了牛车。此后两旬,她日日练字,对外面的消息充耳不闻。
气温也在这二十日里骤降。树上的叶子纷纷落去,乔訸在练字时偶尔能听到院落里清扫落叶的簌簌声。扶风老宅里没有黄软枣树,倒是有几株红枣树。她的几位婢女们趁着下雪之前,将红枣收齐,晾晒干后给她煮果茶。
“小娘子的字大有精益,草隶已有神韵。”莺月伺候她笔墨时说道。
乔訸看了眼收起来的竹简和锦帛,为自己的浪费略感羞愧。心烦意乱的时候,写的字也乱了,根本起不到练字的效果。莺月这是在恭维自己呢。“十几日以来,只是略有精益,可惜了这么多简帛。”
槐月带着茶炉走近,说道,“说到浪费,要数奴婢先前帮陈府医写的医案,好多别字。害得莺月阿姊重新誊抄了一遍。”
“你莺月阿姊的字比你好,你的茶煮得比她好。”槐月的年纪最小,比乔訸还要小上两岁。平日里她们院的大家都乐意哄上槐月几句。
“娘子,莺月阿姊这算不算教会徒弟饿坏师傅呢?”槐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煮茶还是莺月阿姊教的。
莺月接过槐月手里的茶汤匙,说道,“槐月,今儿阿姊再教你一招。用练过字的竹简煮茶,炭有墨香,茶有竹香。”
竹简化作煮茶的炭火,自然算不得浪费。
乔訸捧着一盏带有似有似无竹香的热茶推开窗子。室内热气升腾,院里霜花满地,空中雪花飘落。
祭祀的前一日,窗外又飘起雪花。她裹着冬装在府门内迎接回府的父亲和两个侄子。
“姑母,姑母,衍儿想你了。”乔衍晃悠悠地从牛车上下来,主动拉住姑母的手,说道。
乔訸牵住小侄子,跟在父亲身后。“是吗?衍儿告诉姑母,怎么想姑母了?”
乔衍停下脚步,拽了拽姑母的厚袍。乔訸得到暗示,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小儿凑在姑母耳畔,看似悄声低语,实际上他的祖父听得清清楚楚。“想让姑母带我玩儿。祖父整日带我跟哥哥打拳,好累呀。你不在,我们不能捉鱼,也不能爬树。只有舅舅回来,我才被允许休息。不过舅舅来了又走。兄长说,下次要在洛阳才能见到舅舅。”
乔訸轻轻笑了,“贪玩的小儿。不过我记得你祖父给你准备了会说话的鸟。衍儿没玩呀?”
“它们可笨了,连小郎君都不会喊。”乔衍说道。
乔茂被公主和二哥教得端方,不喜鸡犬和鹦鹉。乔衍嫌鹦鹉笨,嫌犬崽叫起来聒噪。
乔惠回头补充说,“昨日衍儿的舅舅们要去长安。他哭着追了二里地。对了,你的柿子被带走了两筐。”
乔訸低着头没接话。
没一会儿,雪便覆满了地面。两个小儿由乳母带着回房间休息。
乔惠叫住乔訸,“称称,留下陪阿翁喝杯茶。”
趁着乔云煮茶的间隙,乔惠取出一个锦盒递到乔訸眼前。
“什么?”乔訸问道。
“阿翁也不知。打开看看吧。”乔惠心想,再也没有比他更大腕的信差了,也再没有比他更卑微的信差。他如他所言的那样,严苛遵守信差的职业素养,虽然万分好奇,依然没有打开偷看。
昨天殿下离开前亲自送了锦盒,特意叮嘱这是给小娘子的谢礼。储君此番便是要让他不能拒绝。因为太子知道东宫内侍马忠来送的话,东西一定送不到想要送的人手里。
今儿小娘子看到锦盒后明显愣了一下,估计在心里埋怨他。乔惠躲开女儿的眼神,低头喝起刚煮好的热茶。
那晚,他借着酒意说的无论是嫁妆还是为女择婿要求,皆是发自内心的所想。他有四个女儿,其中三个要么在襁褓中夭折,要么在孩提时折殇。他一直思索唯一女儿的姻缘。最初他确实想过寻找一努力上进的晚生,家境相当固然好,哪怕家境清寒也不嫌弃。
可,贵女下嫁有风险,不妥。
随着称称越发像她的母亲,他只觉世间寻常努力上进,哪怕最后能出人头地的郎君,也没人能真心欣赏和容得下她的聪慧。
称称常说的秦地女子撑起半个家庭。那是斗筲之家,需要女子织布纺纱赚粟米。但凡读过书的士人之家,很少能够容忍妇人将眼神放在书卷之中,放在山河之上。
前汉的贺夫人,是汝南郡人,其父贺亮曾任弘农太守。贺夫人闺中便有才名,更是写得一手好字。贺夫人及笄之后嫁入家世相当的东郡薛家,自此相夫教子,侍奉家姑,再也没有拿过笔写过字。后来,其夫英年早逝,家道中落。她一手将独子拉扯长大。其子出仕辗转在各地出任小吏,贺夫人后半生亦跟随儿子一路颠沛,直至客死巴郡。
女子在世,尤其是聪慧过人才气逼人的,十有**嫁人后都会处处受束缚。
乔惠能看中的小郎君,看似是标准,实则裁量尺度都在他的心里。他自然是狂妄的,能入他眼的年轻一辈小郎君,说实话并没几人。
那些相貌疏懒松垮的,酒色货利的,人品烂泥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淡薄清静的,他嫌人无进取之心。汲汲营营的,他嫌人品行污浊。皇室贵胄的,他嫌人空有出身。边将挣军功的,他嫌人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种种原因造就了乔惠挑选郎婿的标准高之又高。
乔惠确实看中四皇子,真正下定决心是源于今春他在永安殿殿外静候召见,意外偷听到的天家父子对话。
永安殿的陛下对待臣属严苛,对待后宫的诸位夫人也很冷漠。雄韬伟略的陛下想要将他的太子培养成一位对政事热忱,对妇人淡漠的继任者。不过太子比他的父皇多了几分人情味。
陛下想给太子指四位家世显赫的贵女做太子嫔,并想要立下谁诞下聪慧的太孙,谁便可封太子妃的规矩。
太子匍匐在地,态度明确地拒绝了。新任太子谦恭地向他的父皇陈述,“如若此等规矩立下,祸必起东宫,而后乱朝堂。如此,毁汉家者,定是儿臣。儿臣的能力不及父皇的万分之一。在不影响江山延续、国祚绵延的前提下,儿臣想让后院越简单越好。故而,儿臣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这并非意味着太子的懦弱,而恰恰是太子的聪慧。他自知自己根基浅,不如他父皇那般可以震慑住功臣和朝臣,那么他的后宫必须简单。否则,朝堂是博弈的正面战场,后宫是博弈的新战场,他便无清净之地。
乔惠将永安殿和东宫看明白了,便走了以退为进这一步。
成与不成,还要看小郎君和小娘子的意愿。俩人先前在北堂停留的半炷香时间里究竟谈了什么,他没问出来,也没打算再问。
如今看来,小郎君看着有心,小娘子看似无意。
锦盒里面是两卷有些年头的书简。
乔訸展开先看到署名,顿时万分诧异。她手指颤抖着,猛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父亲。她在母亲忌日的前一天,收到一份与母亲有莫大关联的礼物,父亲真的是一无所知吗?
乔惠被女儿的反应惊吓到。他顾不上询问,倾身接过书卷,也跟着愣神起来。这份礼物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令他们父女错愕的是书卷的署名,王阆。
王阆生前因是声名远扬的名儒,除去名儒的身份,他是王元的父亲,王睦的祖父,乔訸的外曾祖。王阆的亲笔书稿留存在世的不多。王元在长安当皇帝的几年里大规模收集过父亲王阆的遗稿。长安城破,憎恶王元的内侍趁乱一把火烧了书阁,让好不容易搜集的原稿付之一炬。
乔訸清楚地记得,母亲在洛阳曾经多次说过,王周亡了,并不可惜。外曾祖一辈子的心血化成了灰烬,最可惜。
这两卷书简是王阆给书经《无逸》篇做的注释。《无逸》的核心是君子居其位,不要贪图安逸。偏偏王阆的长子和长孙没有遵循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
王阆生活的年代,不像现在全国有成百上千名五经博士。那时候儒学没有山头林立,王阆几乎一人独领风骚。后来,王阆的小儿子王策,十三岁年少成名,才气、傲气不逊其父。若非王策英年早逝,王家应是另外的格局。当年王阆听闻小儿子早逝,口吐鲜血,没过几年也逝世了。谦恭又有仁名的王家长子王元继承了其全部遗产,于乱世之中聚拢一批人占了半壁江山。
斯人已逝,留给后人无数叹息。
良久,乔惠才说了一句。“殿下此次去山南拜访陆俨。陆俨是你外曾祖的学生,私藏他的手稿不稀奇。”
陆俨说起来也是建武帝的老师。建武帝当年在长安太学学习书经,起初的授课老师是陆俨。不过没过一个月,陆俨便因父亲去世丁忧回乡。二十四岁的陈觉成了教授书经的新老师,与建武帝有长达三年的师生之谊。陆俨虽是王阗的弟子,他却在王元当皇帝的八年多坚持不出仕。建武帝登基称帝后,陆俨也没出仕,这一回是年事已高。
虽然建武帝从未说过要毁掉王阆的手稿,但洛阳朝堂对王氏一门并不宽待,王氏五服以内并未留一人。
如今已是八十四岁高龄的陆俨恐怕时日不多,才将私藏的王阗手稿献给去看望他的太子殿下,目的是不给陆家子孙留下隐患。
乔訸咬着下唇将眼泪憋了回去,才问道,“父亲,外曾祖的手稿在朝廷手里比在我手里用处更大,是吧?”
乱世之中的造反之师,不能仅仅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要在道义层面将其政权的合法性包装的无懈可击。
王阆曾经论证过,有道的刘汉征伐的是无道暴秦。有道伐无道,有道者受之于天。这套说辞可比“梦中斩白蛇”更具合理性。
现在,洛阳的新朝廷如果稍加利用王阆的说辞,也会大有益处。毕竟大儒的政治哲学理论要比“白龙降临河洛”更具说服力。
“是。”乔訸能想到的事情,乔惠自然一早便想到了。在他看来,太子此举是善意的别有用心。
所以,乔惠说道,“殿下未必没有留下备份。如今他将原稿送到你手里,殿下襟怀磊落呢。”
恐怕陆俨自己也根本想不到,这两卷书稿被送到了王阗后人手里。殿下襟怀磊落也好,别有用心也好,前者证明品行上佳,后者证明确实心悦自家小娘子。
室内安静,乔訸拿着两卷书简,逐字逐句读完,心里久久不能平复。煮好的茶汤已经放至温凉,她捧着茶盏小口喝着,余光看到锦盒里面还有一卷锦帛。
她解开丝带展开锦帛,是三幅简图,分别是山中的柿树、汉中郡水田耕牛、五口的猎户之家。简图没有上色,只是寥寥数笔勾勒了简单轮廓。旁边的题词是建武十年孟冬。
“这又是什么?”乔惠这次主动凑了过去,瞧了一眼,问道。
“南山和山南。猎户和耕田。” 南山是横亘在关中南方绵延数千里的秦岭。山南是翻山越岭后的第一站汉中。
两份礼物的分量,使得乔訸的思绪在脑中打结。她提炼了最表面的十个字,算是回答父亲。
乔惠又瞄了一眼,说道,“字是殿下的字。画的像是殿下一行人疾行二十日的见闻。有心了。”
乔訸捏着锦帛,转移话题问道,“父亲可曾记录过所经之地的见闻?”
乔惠扶着胡须,看似回忆着往昔。“过去的时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静不下心做记录。噢,阿翁想起来了。我给你母亲写过一封家信,里面讲了敦煌的大漠和塞外的狂风。”
他见乔訸半信半疑,便讲了一段往事。“你两岁那年,我去了张掖酒泉和敦煌巡边。那时河陇的东南西北都要防,防匈奴,防羌人,防流民,防长安的朝廷,还要防疾病。巡边快要结束时,我收到你母亲的家书,说你发热呕吐不止。我着急往姑臧回,给她的回信也草草收尾。”
显然,话题转移得并不妙。
另一边,回想往事的乔惠有些触动,“当时我知道你生病,心里焦急万分。一路快马往姑臧赶,在张掖歇脚的茶寮,我遇到了一位西域鄯善来的光头游士。他说西域有一神佛,只要诚心供奉,必定有求必应。阿翁不信神力,却解了随身的玉佩,交由他为你祈福。”
“我不知还有此事。谢谢阿翁。”说着,乔訸收起了锦帛重新放回盒子里。
乔惠轻叹,“你能痊愈全仰仗你母亲不眠不休的照顾。”
“我知晓母亲的辛苦。可您为了我,也试了您不相信的东西。”乔訸说道。
她知道父亲讲述这段往事,或许是想要借机聊些别的。她抢先父亲一步,说道,“阿翁,母亲忌日后便是女儿的生辰。您按所说的三要求,给女儿寻觅夫婿吧。范围的话,就秦地,女儿挺喜欢秦地的。”
乔惠抬眼看着她,指了指一旁的书简和锦帛,问道,“这些算什么呢?”
乔訸端起茶盏,低头喝茶,嗡声说道,“献柿子的谢礼。”
他说要送谢礼,自己说喜欢书卷,他送了自己喜欢的书卷。先这样吧。乔訸心想。
乔惠犹存疑。
不过他见女儿面色不虞,便将舌尖的话咽了下去。他顺着她的话,说道,“我那日的三要求太过笼统。你看上的人,总要有你的标准,多讲一些具体的要求吧。比如勤奋上进,比如家中翁姑要通情达理,比如相貌俊美之类的。”
乔訸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乔惠观察她的反应,又说,“合心意的郎君,扶风难寻。等你母亲忌日过后,随阿翁去长安城寻吧。至少你要先在街上相中郎君的相貌,为父才好去查询对方的人品和家世。”
“阿翁,找郎君是必须要在大街上察颜观貌吗?我不去。”乔訸拒绝。
长安城里或许有太子殿下。她不想此时再遇到他。更何况,她对长安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乔惠自然知道女儿的所想。他说出他的想法,“若一个人貌若猿猴,长相粗犷,哪怕才比子房,也不适合做乔家婿。相由心生,察颜观貌是择婿的第一步。不仅如此,你还要与挑中相貌的小郎君相处几次,就近观察其品行。”
乔訸抬眼望向父亲,“我母亲嫁阿翁之前,见过您吗?观察过您的品行么?”
“长乐宫外,你母亲隔着牛车的竹帘相看过我。”乔惠低头,掩饰了微妙一变的表情。
乔訸默然,母亲相看过又怎样,那时的母亲应是没有别的选择。她别过眼,手里攥着锦帛画卷,“您先依照品行筛选。至于相看,再说吧。”
王家简单谱系:
王阆:字路叔。经学大家,大大大名儒。
王阆的大儿子:王元,建立了短暂的周朝。
王阆的小儿子:王策,字子政,经学大家,二十二岁早逝。
王策的女儿:王睦
王睦的女儿:女主
太子是个行动派,不含糊,不墨迹。对了,将来后宫不会有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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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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