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訸三岁那年冬天随母亲进长安城,五岁那年深秋随母亲和姑母离开长安。去年她从洛阳回扶风为了赶路,没进长安城。
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回长安。
十年前破败的城墙已经修缮过,昔日的帝都城墙依旧高耸巍峨。南安门的里里外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如今太平了。
乔家在长安城的宅子不是十年前乔訸住过的那个。原来的宅子是前周朝赏赐的,建武帝入驻长安后被没收了。乔家现在的宅子是后来新赐的。长安的乔宅很少有人住,只是偶尔往来洛阳与河陇的乔家郎君临时歇脚。宅子虽大,布置却很简单。
乔訸在布置简单的正堂,看送来的拜帖和厚礼,父亲生病后便让她参与家里人情往来事宜。
乔家祖孙三代低调进的长安城。不过再低调,总会有人知道的。治理长安的京兆尹姓程,名准,他便知道。
乔訸看着程家送来的拜帖和厚礼,问道,“父亲您辞官回扶风,程家遣管家去过一次。如今您来长安,程家每日都送拜帖和厚礼。京兆府是知道太子在乔家住了半月,还是真心想来探病呢?”
乔惠喝过药,皱着眉头含了一颗红枣,用甜味遮住了药的苦味。“或许是来结亲。四月里,程准看上你三哥,想选他做女婿。我当时便拒了。看样子,程准还未放弃。”
“啊?”乔訸有些惊讶,“是那位智识精明、仪容秀丽的程小娘子?”
五月初,三哥从洛阳回扶风,原计划在长安停留十日,后来他绕开长安匆匆西行回扶风。果然是有原因的。
“我三哥不愿意的。”按照她三哥的说法,他在洛阳时便心仪昌阳公主,那么肯定不愿与程家小娘子有瓜葛。现在,她替三哥再拒一次。
“我也不愿。”乔惠扫过拜帖,转头交代乔云道,“你亲自带礼物去一趟程府,说我顽疾未愈又添风寒,闲赋在野,就不耽误程大人的时间。”
“三哥不愿意的原因,我知道。阿翁为何不愿?是因为程家大娘子的事情?”
程准与大司徒冯拯是通家之好,故而结成儿女亲家。程准长女嫁入冯家。去年因冯家郎君蓄美妾,程大娘子一怒之下划花了冯郎君的脸。俩人和离。冯、程两家自此反目。不过,程家小娘子的美名是在此之前流传出的,并非事后补救。何况程家大娘子与冯家郎君之间的纠纷本就不是大娘子一个人的过错。
乔惠说,“程准本人有才干。但他不善约束家人和族人。程家族人在山阳郡违制占了很多田地。早晚会出事。”
这是乔訸三叔父传来的消息。
照理说,司徒府负责官吏的考核,冯拯手里肯定有程家违制的证据。可冯拯是被先追随陛下起事的程准引荐的。有这层举荐之恩,再加上两家儿女的风波才闹开不到一年,冯拯不愿意落个忘恩负义、挟私报复的名声。故而,司徒府选择了替程家隐瞒。
乔惠不愿将乔讷置于未来可能的麻烦之中,自然替三儿拒绝得干脆。这只是他不愿的其一。
其二则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便在洛阳和长安有智识精明、仪容秀丽的美誉。此等美誉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人为的,自有心证。乔惠不相信程准起初筹谋的时候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程大娘子的悍名突发,程小娘子的名声受其姐连累,乔讷是程家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他乔惠的儿子好与不好,自有他这个父亲来评判,并不需要别人来用行动来标榜。
何况还有其三。“我离开洛阳前给你三哥订了人家。平阳伯家的长女。等苏家大娘子守完父孝,补三书六礼,你三哥便可完婚。”
“什么?”
乔訸震惊地看向父亲,“那位削侯为伯的平阳伯?”
平阳侯苏渊出身草莽,爱逞英雄。前年,他被人状告霸占了平民之妻为妾。陛下震怒,罢了苏渊的官,降平阳侯为平阳伯。此事在洛阳城闹得风风雨雨,苏家大娘子原本已经定好的亲事也因此被退婚。
“苏渊如果活着,我便不会与苏家结亲。如今,苏渊死了,苏家是个不错的亲家。苏家这两年靠未出嫁的长女支撑起门户。你三哥不需要一个和他一起读诗泼墨之人。他需要的是能治家的坚韧娘子。”乔惠解释说。
话虽如此,乔訸仍不禁质问,“我三哥知晓吗?您自行做主不怕他不同意?”声音里带着不解和责难。
乔惠面对女儿的诘问并未回答。不过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乔讷会同意的。
远在姑臧的乔讷高不高兴,乔訸不知道。反正她是不高兴了好几日,好说歹说,父亲依旧不愿意改变主意。
父女俩僵持着,日子到了二哥乔识和二嫂安平公主要路过长安的这一日。
这日天色暗沉,白昼如昏,一场风雪在酝酿。今年入冬以来,秦地的雪比往年来得早,来得频繁,似乎不是好兆头。
乔訸看天气只能凭借直觉猜测兆头的好坏。乔惠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便说恐怕会有雪灾。
她带着两个侄子乘车去城外迎接二哥二嫂。牛车停在城门三里之外,两个侄子非要将车帘掀起,这样能看的远一些。其实远不了多少,午后的能见度更低。暴风雪来临前的天色低沉得吓人。
姑侄三人裹着狐裘衣,捧着袖炉,在车里玩猜猜乐的小游戏。兄弟俩好胜心都强,年长的乔茂赢得多,不停输的乔衍便开始小声哼唧。
乔訸把小侄子抱怀里,没逗一会儿,小儿就开怀起来。
稚儿无邪,童言童语引得小姑母与他一块咯咯笑个不停。
浓郁的阴霾里,与笑声一起回荡的还有马蹄声。乔訸听到哒哒声,以为是家里派出去接应二哥二嫂的队伍回来了呢。
马蹄声和马嘶声交杂在一起。乔訸脸上挂着舒心的笑,抬头望了出去,一眼便看到赵祐骑在高马上,也正在望着她。
她心里一喜,原来他还在长安。不对。他像是赶路回长安,不知又去了哪里。
微怔片刻,乔訸放开小侄儿,准备下车行礼,被人制止了。
“长姐今天到?茂儿、衍儿,随舅舅骑马去接你们的母亲。”赵孟祁这才得知长姐今天到。他这些天跟太子在冯翊郡,路上接收消息并不及时。
前不久还追着舅舅哭了二里地的乔衍,此时嫌冷,直往姑母身后躲。乔茂一把拽过弟弟,兄弟二人连成一串被舅舅提溜到马背上。很快一小半人马随着赵孟祁,消失在阴沉的天色里。
城外的旷野之中只剩她跟赵祐以及几十号肃默的随从。
鸦雀无声之后,乔訸不免有些拘谨。“殿下,风雪要来了。您又一路奔波辛苦,快些进城吧。”
赵祐下了马,淡淡说道,“不急。孤与你一起等长姐。”
安平公主成婚后,乔识先在皇城当了三年差而后调职去汉阳。乔识起初的职务是汉阳郡的骑都尉,去年升迁为太守。安平随乔识外任,在汉阳的三年多从未抱怨过西北苦寒,寄回皇城的家书也多以西北地理风貌气候人文为主。
单就这一点,长姐便受得起他的等候。
乔訸瞧了一眼将他们围护起来的随从,又看到赵祐白净的鼻尖冻得发红。她犹豫之后没有当着众人面将自己的袖炉递出,而是提议道,“殿下,我们进城在茶寮等候吧。众人也能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赵祐看了眼天色,耳畔还响着呼啦啦的北风,点了头。
乔家管事跟两名随从提前去茶寮做安排。天气糟糕,茶寮里几乎没歇脚的客人,他们一行进去很快便把空间填满。
乔訸与赵祐在二楼靠窗的桌位落座,周围倒也安静。
马忠掏出殿下用的茶釜茶盏等用具煮茶。赵祐在釜中茶汤开始冒泡时,挥挥示意他退下。
“我不知你离开扶风来长安了。”赵祐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
乔訸回道,“五日前与父亲一起来的。”
语毕,她见太子蹙眉,担心太子觉得他们是追随他的踪迹才来长安的,赶紧解释道,“我阿翁挑选了几位年轻郎君,带我来相看。”
此时,茶汤翻滚。乔訸快人一步,盛了两盏放置在桌案。
赵祐端起滚烫的茶盏,朝着茶汤吹了口气。“哦?不知是谁家的郎君?”
乔訸低头,将脸埋进温暖的白狐围脖里才回话。“一位来自弘农,一位来自长陵。”
她胡诌诌了两个郎君,只因最近两日她与阿翁赌气,还没有去长安太学门口做第一轮筛选。去长安的太学门口挑选夫婿,此事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乔訸便撒了谎。
在她垂首的时候,赵祐悄悄拂去手指上一不小心洒到的茶水渍。他的目光从自己手上发红的一片转到她的脸上,牢牢跟着她的眼睛。“乔公对他们可满意?訸娘子对他们可满意?”
这是打探相看的结果。
扯了谎,便要圆上。乔訸再无躲避的可能,答道,“尚未见到人。我阿翁前阵子受风寒,原本已大好。来长安的路上,他非要骑马,风寒又反复了。”
如此甚好。乔公最好多病几日。赵祐腹诽。
他嘴上关怀询问,“乔公如今可还严重?”
乔訸摇头,“父亲休息了几日,如今快痊愈了。他先前嫌药苦,原本老府医就不敢下重药,他还要悄悄将药倒掉一大半,所以病才好得慢。”
乔公在朝中是厉害的三公之一,在河陇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如此一方豪杰,在他小女口中却是如此不同。
赵祐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地问道,“怕苦?你没给乔公煮果饮呢?说起来,你还欠我一盏果饮呢。”
这话细究起来有些无理了。当初是他主动讨要,如今却变成了乔訸欠他的。
乔訸低声应道,“等殿下不忙的时候,臣女一定奉上。”
“或许这两日便得闲。”赵祐说。
窗外已经飘起了大片雪花,这场雪要比半月前的那场大。因为这场大雪,他会在长安多逗留几日。
赵祐或许并不能真的得闲。
乔訸婉言提醒他,“我父亲妄断今日的天象不妙,会有一场大暴雪。殿下恐怕闲不住。长安城要担心大雪将房屋被压塌,后续灾民的安置。长安之外要担心的是雪灾的影响范围,如果羌人和匈奴也遭灾,很可能会扰边抢粮。”
提起大暴雪,不免让人想到前汉天赐八年的那场雪灾。
赵祐又问,“乔公还传授了你些什么?”
“算不得传授。父亲最近喜欢讲过去几十年的经历,提到过关中雪灾。不过今朝情形比那时好很多。今秋丰收,秋粮充裕,雪后粮价也不会疯涨。”
二十年多前的那次雪灾,关中、关东北方各地都受灾。那次是冬雪跟春雪叠加,田里的禾苗没能在春天返青而是冻死,春雪之后又在初夏提前迎来夏汛。雪灾与水灾一起爆发,各地百姓没粮吃,反了。关外的匈奴也遭灾,一路南下抢到了长安城。那次雪灾也是建武帝起兵的契机之一。
“何况,殿下在长安坐镇,关中会平稳度过的。”乔訸补充完,低头喝茶。
赵祐的视线在她的发髻上停留了一会儿,面前的小娘子既关心着粮谷价格,又暗自给自己派活儿。不过也好,大雪天巡视长安城,若有机会绕道长安太学,抢先瞧一瞧与她相看的两个郎君是什么模样。
乔訸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谢他赠送的外曾祖的书简。赵祐也没问乔公有没有代为转交锦盒。
俩人就这么坐在窗边,窗子开着,雪花飘着。
没一会儿,马忠走近来报安平公主一行的车驾正在入城。乔识骑马在前,乔衍和乔茂在父亲怀里。公主和小王爷在车舆内话家常。
乔訸随赵祐下楼,在茶寮门口向二嫂和二哥行礼。
赵祐亲自扶住了准备下车行礼的堂姐。寒暄过后,他与赵孟祁尚有要事办,一行人骑马朝昔日的旧宫如今的行宫去了。
乔訸上了二嫂的车驾,一起前往乔宅。
安平被陛下封为公主,一切礼制都是公主规格。不过她私底下低调,常常用翁主的标准来要求身边人。
当年的那场指婚,建武帝给了侄女三个可选的郎君,安平选了相貌最好的乔识。事实证明,她略带冒险性质的选择没错。乔家没有婆母,家翁只立子孙的规矩,夫君上进又体贴。她十六岁嫁入乔家,七年里日子过得比嫁入帝乡功臣之家的二公主和四公主顺心很多。不过,安平也有自己的烦恼。乔家过于尊重自己,便显得客气显得生疏。
这不,安平赶紧拉住又要行福礼的乔訸。
乔訸坐在二嫂身旁,关切问道,“嫂嫂一路可辛苦?肚中小儿可乖巧?”
安平笑道,“比衍儿那时乖巧多了。我跟你二哥有预感,这次一定是个小娘子。”小娘子好,侄女像姑母最好。家里调皮捣蛋的小郎君多了,不稀罕。小娘子才是家里的珍宝。
安平说着,一脸和气地打量起叔妹,“让二嫂瞧瞧,夏日的那场暑病连累称称瘦了一圈。”
她去年回洛阳给皇祖母贺寿,同时预备给孟祁准备大婚事宜,来回经过扶风老宅停留过几日。那会儿,称称的脸颊上还有肥嘟嘟的稚嫩。这才不到一年,称称身量高了不少,脸上稚气退去,出落得愈发标致。
今年年初到现在,自东边传到汉阳郡的消息是往年的好几倍。春日传来废后的消息,之后她再听到其他消息都不震惊了,包括家翁的辞官。可就在刚才,孟祁在马车上对她低语的消息,着实又让她惊讶了一场。
安平关心完称称的身体,又问道,“听闻父亲病了多日?如今可好些?”
乔訸温言安慰道,“父亲已无碍,再喝两剂汤药调理便能大好。”
“痊愈就好。我们一听闻父亲病倒,立刻慌了神儿。你二哥原本打算安排好汉阳郡事务后辞官回父亲身边侍疾。还是路过的钟先生劝谏了一番,他才打消念头。”安平说的是乔惠回扶风装病的那一次。她说着与乔訸对视了一眼,想从叔妹脸上或者眼睛里获知到些许家翁辞官装病的线索。
乔訸安静听着,末了笑着接话,“您和二哥让茂儿衍儿到父亲身边尽孝也是一样。父亲每日带着他俩打拳识字,心情都疏朗了不少。”
姑嫂二人接下来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两个小小郎君。车厢内时不时传出笑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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