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狠话归放狠话。如果不想启程回洛阳，乔訸还是要费心筹谋一番。
只是，没等她开始行动，便病倒了。
许是昨天白日暑气过盛，许是昨日傍晚情绪大喜后又大悲，许是昨夜忧思过甚，乔訸一整晚都被梦靥缠绕。早起时，她的面色已有不同寻常的嫣红。
她的侍女桃月将手背贴她的额头，在炎炎夏日依旧感受到异常的温度。
“小娘子发热了。”桃月的一声惊呼，屋里的其他三个侍女也都凑了过来。
其中最年长的莺月看到小娘子的脸色，便要扭头去喊老府医。
乔訸勉力支撑着坐了起来，叮嘱她们，“先等等，不要声张。槐月和梅月，你俩帮我穿衣和洗漱。桃月，你现在去帮我取一碗鲜羊乳。莺月，等我喝完羊乳再去请陈府医。”
桃月和莺月年纪稍长，办事稳重可靠。乔訸的话虽然没点透，她们也知晓小娘子的意图。昨日不知小娘子因何事与三郎君发生争执便已经开始担忧，今日又听小娘子如此吩咐，更是彼此交换了眼神，脸上忧色更甚。
乔訸性子执拗。去年将身边不合心意的老媪们遣散之后，身边的诸事便自己做主。四月是她母亲在长安城收养的孤女，与她一同长大。主仆情谊比一般的要深一层。
她对上她们担忧的眼神，追了一句，“放心。没事。”
很快，与老府医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三哥。
乔讷少了昨日的清冷，眉眼间的担忧流露在外，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懊恼之意。
乔訸虚弱地朝三哥露出笑意。笑容尚未消失，她便呕吐起来，喝过的羊乳几乎吐尽。
她在桃月帮忙擦拭掉嘴角的污渍后说，“三哥，抱歉，污了你眼睛。”
乔讷拦住她，“快用清水漱口。”
老府医很快诊断完毕。槐月和梅月跟着府医去取药、煎药，桃月和莺月带上门守在门外。
屋里只剩兄妹二人。
生病的乔訸少了昨日的针锋相对，多了一点示弱。“三哥，世间女子没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一切皆因她们的一生，一则仰仗父兄的良心，二则仰仗夫家的良心。父亲怎么能在有姑母一生悲剧的前车之鉴，还要送我入皇家呢？”
昨日乔訸情绪上头，指责父亲靠姻亲割据河陇。
其实不全对。
天下大乱之前，乔家已经有三代人在武威、张掖等地经营多年。乔家与河西四郡豪族的关系千丝万缕，四郡太守和都尉多与乔家有故。因此，乔惠才能借着中原大乱迅速占领河西四郡。
乔、王两家联姻的先后顺序很分明。
王家王元之子与乔家乔翁之女交换信物结为亲家时，王元还没有入主未央宫登基称帝，乔翁还是指乔訸的祖父。
称帝之后的王元为了拉拢和利用乔惠去平息陇右的羌乱，才又嫁了侄女，也就是乔訸的母亲。
谁知羌乱平了，陇西、金城、汉阳等六郡归心乔家，而不是长安的王家。乔家男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首当其冲受气的是乔訸的姑母乔昭。
姑母十四岁嫁入长安皇城，二十二岁长安城破，刚过三十岁去世。姑母在长安皇城里过得如何，父亲不可能不知。可他做长兄，选择了袖手旁观，选择了保全乔家而罔顾姑母。姑母一生的悲剧，虽然不是父亲亲手缔造的，但终究与父亲脱不了干系。
乔讷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称称，我知你的忧思。王家那对父子被长安城的富贵迷乱了心智。以姑母随性坦率的性情，自然是做不到和睦共处。王家也因此只能固守秦地一隅，无法逐鹿中原。洛阳的陛下和太子不一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仁心仁德。”
乔訸打断三哥的话，说道，“三哥，称称问一句大不敬的话。于裴后和萧贵人而言，陛下是贴心的夫君吗？”
乔讷沉默不语，问题和答案都大不敬。
陛下在未起事前，为子嗣而娶二妻。起事立国后，正本清源维护“宗庙无二嫡”的法统，置二妻为妾。如今，陛下又为废旧太子立新太子，再降元妻为妾。虽然三宗事情，总有大义在先，可于裴后和萧贵人而言，陛下确实算不得贴心夫君。
只是妹妹敢问，他却不敢答。
“家里真的觉得把我送去太子宫当个太子嫔可以保家族荣耀？”乔訸又追问道。
乔讷替父亲解释说，“父亲说的是太子妃位空缺。”
乔訸摇头，“那个位置轮不到乔家。”
乔讷问：“你怎知？”
乔訸没直接回答三哥的问题。
她思忖静默了片刻，接着才又说道，“河陇大马横行天下的君臣猜忌才过去多久。三哥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呢。赵家父子是比王家父子英明。今时虽不同往日，陛下旧部的良将能臣成群，少一个乔家不少。”
她昨晚睡前一直胡思乱想。
当年乔家和王家的双重联姻是偏安秦地的王家有求于乔家。如今坐拥天下的赵家没必要拿太子妃之位来笼络乔家。此时，父亲起了心思送自己进东宫，莫非真是乔家有求于陛下？
她还往深处猜测，父亲臣服赵家父子，君臣之间的信任基础未必多牢固。不然父亲也不会把大哥留在河西，也不会让二哥放弃洛阳职务去汉阳历练。在君臣不能完全信任之时，父亲要自己入东宫，这才是她害怕的。她怕自己回去了，要步姑母后尘。
中了暑气的脑袋，乱成一团乱麻，搅成一团浆糊。于是，她将胡乱的猜测提炼成了刚才的那段话，讲给三哥听。
乔讷被那句“河陇大马横行天下”勾起了回忆，理解了乔訸胡思乱想之下的恐惧。
那还是在周元帝时期。
周朝的大将军杜骏，被好友告发意欲谋反。所谓的告发，实则是污蔑。杜骏只是一位孔武有力，性子直来直去的武将，没读过多少书，在乱世凭借着排兵布阵的天赋和直觉，屡战屡胜，一路靠着打胜仗打成了周王朝的大将军。
这样的常胜将军，自然少不了被人嫉妒，被君王忌惮。
杜骏意欲谋反的罪名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杜骏本人相信梦兆，印象深刻的梦都会找擅长占卜的好友王阳解梦。
一天，杜骏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怪异的树，这棵树一直长，长得同天一般高。他的好友王阳听完他的梦，转头向君王进谗言：陛下，您才是大周的天。杜骏他想要与天齐高，不是有野心是什么？不是想谋反是什么？
没防备的武人遇上奸佞的小人，莫须有的罪名遇上荒谬的君王。
周元帝跟身旁的太子说，“杜骏跟随朕已有十余年。念及往日情分，若诛灭杜氏三族，朕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只诛将军府里的人。女子会生小娃娃，为了减少以后来寻仇的麻烦，全处死。杜家三岁以上的男丁更会寻仇，也一律处死。其余男丁，处宫刑。无根的娃娃，岂有再谋反和复仇之理。”
杜骏的祖父母和父母早逝，他无叔伯兄弟姊妹，杜家也没三岁以下的男丁，所以冠冕堂皇的一番话背后还是屠杜氏满门。
惨剧之下，杜骏有两个儿子却侥幸存活了下来。十五岁的杜家二郎君杜衡酷爱读书，事发前几日他执意要去终南山寻一儒生隐士。七岁的杜若非要缠着二哥一起进山去。
王睦劝谏不住她的皇伯父，无力挽救杜府众人，意外得知杜家有两小儿在外，于是命人到处散布杜氏兄弟已逃往蜀地的消息。那时的蜀地已经脱离了王周，被新一轮的流民军控制了。杜家兄弟被王睦派人找到后秘密送去河西。两兄弟得乔惠庇佑，在河西等来了周朝覆灭。如今他们已重立杜氏门庭。这是后话。
周元帝杀了杜骏之后又将猜忌的目光重新放回乔惠身上。未央宫那把椅子上坐的君王起了心思，自有小人来安排。
长安城里一夜之间传遍了“河陇大马横行天下”的歌谣。周元帝听不得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跟天有连结。
没等未央宫的周元帝下诏征乔惠回长安。王睦抢先一步进宫。
王睦在宫城内跪了六个时辰。后来，怀着身孕的乔昭带着不满五岁的乔訸一起长跪，才避免了一场长安与河陇对峙的冲突。
想到这些，乔讷沉默不语。
他记得因梦到天树而满门覆灭的杜家，也记得因此事坚定了父亲归附关东赵家的决心。姑母因长跪而流产，虽说从之后周王朝覆灭的结局来看，那个男婴没生下来是好事。当时的情形确实是长安城的妇孺三人保护了乔家的男子。王氏母亲和姑母因此落下病根，早早病逝，与当时耗费心力不无关系。
如果真是君臣猜忌，乔讷想这次轮到他来保护妇孺了。
许久的沉默过后，他叹了口气说，“如今你既身体不适，我们便拖上一拖。称称安心养病，忌胡思乱想。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乔訸喃喃问道，“什么转机？”
乔讷安慰妹妹说，“我向父亲提议，我去求娶一位公主换你的自由。”
“三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乔訸总算笑了。
只是她笑到一半，又泄气了，“二嫂虽然是晋王的女儿，但她是陛下登基后册封的第一位公主。陛下不会让两位公主下嫁乔家。何况没有影子的事情，何必要连累你和一位公主的姻缘呢。我昨天拜过仙姑庙，说不定仙姑会庇佑我呢。”
建武帝登基后广封功臣和赵家人，已故的皇弟是第一个封王的赵家人，封号为晋王。不仅如此，晋王的一对儿女与皇子和公主一样的待遇。晋王唯一的女儿赵孟瀞，破例得了公主的封号。
赵汉的公主都是以已经存在的县名为封号，比如昌平公主的封号取自昌平县，昌和公主的封号取自昌和县。
唯独赵孟瀞的安平是建武帝特意挑选的最佳寓意。安平公主先有封号，再改她的封地为安平县。这份恩宠在公主里是独一份。
蜀地纳入赵汉版图。乔家因归附以及借陇道提供粮草，立了功。建武帝将安平公主许给尚未婚配的乔惠次子，也就是乔訸的二哥乔识。如今，断没有一门三兄弟中有两位尚公主的先例。如果真有，乔家也接不住这样的富贵。
乔訸只当是三哥为了安慰她才故意那么说。
乔讷叹气，“称称，你如今安心养病才是最重要的。”
乔訸喝过药送走三哥后，双腿搭在矮凳上，双目盯着屋外艳阳，陷入了回忆。
她在六岁之前一直由母亲亲自教导读书。母亲过世之后由姑母继续教导。姑母教她读经典，和她一起学习耍枪弄刀。那时的姑母比她更刻苦。
在洛阳的姑母，几乎不提在长安皇城里的那几年。姑母只说秦地人骨子里有修习战备崇尚武力的血脉。激昂坦率，无拘无束方是本性。虽然世间对女子束缚颇多，但女子的眼睛不能总放在闺阁宅院的方寸之地中。然而，姑母后半生的努力却无法战胜前半生落下的疾病，身体上的、心理上的。
想到这里，乔訸的眼眶又盈满了泪水。
乔訸从不怀疑父亲想要做成一件事情的决心，因为他在乱世里能抓住了每一次上升的机会。她只能想到拖延之法，想不到破局之法。
中暑后的她，没有太多精力深思，默默流泪之时脑海里浮现了昨天的仙姑像，心想不如暂且祈求仙姑保佑一回吧。
仙姑没有庇佑乔訸身体康健。
三哥倒是帮助她心想事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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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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