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定省的训话结束后,李良玉本来要跟随尔雅长老离开。
这时却有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喊住了她。
“李良玉!”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亲切的声音叫过她的名字了。
眼看见那个头上系有红色穗子,气质明亮的女孩,快步走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宛如春日暖阳。
李良玉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面前人是谁。
陆施琅。
她们曾经有过两面之缘。
一次是在仙缘镇街上,一次是攀爬登仙梯的时候。
在内门见到她,得知她成为了内门弟子,李良玉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陆施琅竟然还记得自己。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她本来就没有多少朋友,同年龄的女孩朋友更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便只好尴尬地站着,错愕地点着头。
陆施琅却很高兴地拉着李良玉的手,“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嗯……”
她们倒没有能说上几句话,就感觉到寒气逼人,背后如芒在刺。
这才想到,当下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好时候。开朗的陆施琅道:“你来内门了,以后我们会有很多见面机会的,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又凑近说:“尔雅长老人很好的,你不用担心,她会好好教导你的。”
说完,这才挥手告别,跑回等待自己归去的同伴身边。那些内门弟子凝重探究的视线,在李良玉身上稍有停留,然而对待陆施琅却是开放接纳的,虽然没有过分的笑容,但并肩行走着没有多少宽松的距离,完全是和谐的,自成一个世界的画面。
李良玉一时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时刻,便转过目光,不再想这件事。
尔雅长老所统辖的领域,是西南的传道殿,和其他殿群像是雾纱上的白色珍珠一样,点缀着雄伟肃穆的太华主峰。
只是这天上的宫殿,多以白黑灰以及浅色装饰,加之终年云雾缭绕,颇似神话传说中的广寒宫。
而面容清丽端庄的尔雅长老,就是这清冷月宫的主人。
李良玉跟在这“仙人”身后,只觉得长老走得忒慢了,这条雪白方砖铺就的长道也忒长了些,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她努力控制着步速,感觉前面的尔雅长老缓慢摇曳的身影,像是柳枝或者飘雪一类极其轻盈的东西,间杂着一股使人心平气和的清香。
进了传道殿后,李良玉才知道这种清香应该是牡丹花的香气,因为这种白色加粉色美丽而盛大的花满院都是的。
裁剪花枝的弟子,恭敬地向尔雅长老问好,尔雅长老同样回以笑容,但很有分寸,并没有落一丝到李良玉身上。
只是有些平静地,叫她跟自己进侧厅。
“你站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李良玉谨慎地上前走出一步。
“……”尔雅长老端坐在宝座上,久久的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惟有木架上晶莹美丽的牡丹花柔和了部分面容。
但台下的李良玉却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她在那些飘渺的香气之中,分明感觉到一丝冷冽的杀意。
那声音便也紧随着轻慢的杀意而来。
“你才十六岁,所拿的也不过是一根木棍,但你的杀心何其重,好似猛虎饿狼的剑势,只攻不退,几乎一招就要了他的性命,就算他勉强有金子琐这样的法器,保住了他的命,现在也不过是重伤躺在床上,头部以下全身瘫痪。”尔雅长老的语气十分平静,细柔得似乎不包含任何愠怒。
李良玉垂下了目光。
在事发之前,她其实并没有和杨辛夷以外的人交手的经验,也几乎没有拿过剑,她不知道小学剑法的厉害,也不知道剑的厉害。
但这样的解释,似乎很难向其他人说明。况且她本应有收手的机会,只是一时意气上头,又起了争斗之心。
此时也无法再辩解什么。
尔雅长老却以为是她害怕了,“你放心,我还不会对你做什么,鸿烈长老想要你身上的小虚剑法,便是保了你一条命。你便在此好好接受教导……”
“——而你要学的第一课,便是悯。”
李良玉没有接受过新进弟子的教育,也不知道正常的新进弟子教育是怎么样的。
尔雅长老没有再叫她单独谈过话,但为她安排好了行程,白天去看望被她打成重伤名叫方回的男弟子,晚上则抄写《内门弟子修行日常行为规范》至熄灯时止。
关于前一件事,也不是尔雅长老给他直接下的通知,而是有其他弟子找上门来告诉她的。
李良玉起初还以为有诈,但跟着那些弟子的确来到了方回卧病在床的房间。
但所谓看望,也就仅仅是看望。
不需要她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从头到尾在旁边观望即可。看病换药的事情她不会做,更没有人放心交给她做。
传道殿的弟子对她的敌意,不如外面的内门弟子那么大,但也是受到过吩咐,温和并且戒备的姿态。
李良玉便看着。
她看到床上所躺着的男人,蓬头白面,看向她的眼神中流入不甘的恨意,但他此时动不了,不能杀她而后快。然而也好不了,便屡屡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咬舌自尽。
李良玉穿过那些救助他的人,看着他的血从紧闭的牙龈之间渗出来,那是他对她的恨。
他胸前染血的白布,没有干过的时候。因为李良玉在使出“黄河入海”时,不仅裹挟了剑意,还有灵气,正是这些外来的灵气不断侵入方回的心肺,一次又一次地撕裂着他。
李良玉眼神复杂地退后一步。
那一刻,她好像真的意识到自己做了怎么样一件坏事。
可不代表她要接受这样的审判。
痛哭流涕?跪下去道歉?尝试弥补这一切?这并不是她的做法,也从来没有人教她这样做。
她所认定的都是天意。
现在她也变成了天意刺向别人的一把剑。
李良玉苍白脸颊,并且莫名愤怒地离开了房间。
她想找尔雅长老,想表明她不接受这样的惩罚,但尔雅长老却不想见她,给她任何回旋的余地。
次日,依然有弟子按时过来敲她的房门。要求她按照尔雅长老的命令,去看望返回师弟。
李良玉冷着脸,开了门,跟着他们去了。依然是煎熬地在那里站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得以可以回去。
期间,那重伤的弟子方回曾经醒来过一次,费劲地吐出一个字要求她“滚”。
李良玉没有资格离开。
同样那些同情方回的传道殿弟子,也没有办法违抗尔雅长老的命令。
是夜,李良玉烦躁地抄写着《内门弟子修行日常行为规范》,这些东西和她在宋国太微书院所见的院规大差不差,几乎没什么新意。
讲来讲去不过是“勤奋练剑,修行至上”,“守正辟邪,保持本心”,“尊师重道,守望相助”,“克己复礼,行事有度”。
甚至为了让一些基础差的弟子,能够听懂内容,使用了许多简单易懂、幽默风趣的说明。
但于李良玉听来,却反而像嘲笑了。
字便越发得扭曲。
伤人以后,她有做过一命偿一命的打算,但却意外豁免,逃出生天。
可如今,她刚想继续往前走。
所有的障碍孽缘,又如枷锁一样缠上了她的身,憋得她气闷,叫她无法忍受。
到底,她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来内门是为了干什么?
所有的认知和坚持,都在不断的冲击中土崩瓦解。
她听得到那些剑声。
太华剑派的内门,无疑是一个残酷的地方,竞争非常大,每天她都听到外面弟子在教练的声音,对战的声音。
以剑执行自己的意志。她也本可如此。
被困在传道殿的李良玉,却失去了这一切的机会,她被迫失去剑,只面对剑留下的罪孽。
每日每日,她冷眼看着师兄师弟,从死神手中抢救那个重伤的男弟子。
当她忘记了灵气的流动,她会以为床上的人已经死了。死或不死,都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但死是一种结论。
李良玉想要一种确定的结论,她也觉得自己能够承受一切后果。哪怕是可怕的,恶性的。
尔雅长老想教她“悯”,“怜悯”吗?发自肺腑的善意,但或许李良玉做不到。
他今日于床上濒死,这、又怎么样呢?二师兄田角也曾经被人重伤过,自己也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所有人无外乎是。
这就是天意的安排。
人还能与天意对抗不成?
等待的日子没有终点。
囚禁的岁月没有尽头。
这一日,愈发成为腐烂木头的李良玉,走到重伤弟子方回的床边,想要确认他的死讯。
他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除了有刻骨的恨意,照映出更多的是心如死灰。
——他在守望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良玉,瞳孔骤然放大,是因为乍然想到了自己童年的好友良玉,她亦同样向往生又走向死。
接受天命的李良玉,本不应该有同情和软弱的情绪。
但过去模糊的记忆一再重现,包括撕心裂肺的痛苦。
原来她没有忘记自己名字的来源。
原来在记忆的深处,仍埋藏着天道的不甘和愤怒。
眼神片刻的恍惚,也不只是因为方回,更是因为良玉。
“我打算按照道士哥哥说的,带你去都城看病,等你的病好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走上修仙之路,寻求长生之法。到时候就不用受妖魔的侵扰,也不用受病痛的袭击了。”
幼时天真的誓言,忽然在耳边响起。
心里的坚冰,忽地被某些暖流融化。
再看向床上的重伤弟子时,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平静道:“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你如果想找我复仇的话,那就来吧。”
说完这句话,不顾床上死狗般的男人反应,她就决绝地离开了这间房间。
传道殿。
除了新进弟子的教导,就是每月的授业讲课,尔雅长老一月只讲一本书,随即挑选,从四洲地理探究,各国历史,三种宗教考察,奇兽灵植的分布与属性,到书法、绘画、乐器、古代文字,教授范围无所不包,是太华剑派里难得的全才。
所有的内门弟子,实行考核评定等次,传道殿、静修塔、演武场、藏书阁、总务院、戒训堂各占据一成的比重。
故而下午也时常有弟子过来听课。
陆施琅来了好几次都没有遇见李良玉,还以为半个月的培训结束后,她已经离开了传道殿。只是也没有在内门其他地方撞上。
眼见时间进入六月初夏,这日下学后,却意外在传道殿的长廊遇上了。
“李良玉!”陆施琅看她行色匆匆,仍是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李良玉停下来,微微抿嘴,点一点头当做回应。
“你要去哪?我们也一起走吧。”
李良玉沉默了一会,没有隐瞒地答道:“我打算离开传道殿。”
“那……”正巧同路的话,没来及说出,陆施琅反应过来,“打算离开传道殿,难道没见你的这一两月,你一直都没有出传道殿吗?”
李良玉的点头,便叫陆施琅大为吃惊了,“这、怎么会?从来也没有听说尔雅长老培训弟子这么长时间的……”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她随即话风一转道:
“不过你留在传道殿也好,我听说有内门有不少弟子想要领教你的小虚剑法,你若是出去,那些邀战的人也够你吃一壶的了。”
李良玉对此有过考虑,这时听到也不太吃惊,“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上内门,本身就是要补全小虚剑法,多和内门弟子交战,或许有助于我的提高。”
陆施琅还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似乎是探查到以她的修为,应付这些内门弟子并不轻松。只是不知该如何劝说。
行至殿门,李良玉蓦地听到,尔雅长老雌雄莫辨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既然你不愿意学我给你上的课,那你便离开传道殿吧。不过你再也不是新晋弟子,也就不能再回到传道殿,接受传道殿的庇护,这一点希望你能记住,做错了事情就没有回头路。”
李良玉回过头,声音不来自于她的身后,身边除了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尔雅长老的话。
陆施琅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
陆施琅望门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有不少弟子,抱剑而立,靠在墙边似乎是在等人。
不,他们是在等李良玉!
不知道他们从哪收到的消息,知道她要离开传道殿。
不免有着紧张地退却,“小玉,要不你还是在传道殿多修行一段时间,等到达了炼气巅峰再走吧……”
李良玉自然也看到了那一些人。
但与其留在传道殿做罪有应得的囚徒,她宁愿坦然面对外面的腥风血雨。
所以她回应陆施琅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不必了。”
随后便大步流星,迈出了传道殿。
一柄剑就泠泠作响地飞来,横插在了她即将落下另一步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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