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音感觉背后有数道视线落下,带着众人沉甸甸的希翼走到殿中,与迎面而来的章景暄拱手而揖。这便是全了同窗之谊的礼。
接下来便是抓阄,一人抓一牌出来,薛元音抓到了“论语”,章景暄抓到了“射”。
薛元音最初学的便是论语,迄今为止也最擅长它,面对诸多文官提问根本不在话下。
少女虽着素衣,但眉眼灵动,神采飞扬,对答间恍若行云流水,年轻、稚嫩却又有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无畏。
反观对手的章景暄,大抵是年少入仕的原因,对答沉稳不乏犀利,但也因为习惯于顾及周全,反倒不如旁边的姑娘表现更亮眼。
文官想了想,章景暄回答并无错处,虽然他更喜薛翎的劲头,但不该凭喜好做事,皆判了“甲”等,遂平局。
接下来的“射”考的是五种射技之中的四种,即白矢、参连、剡注、井仪。*
太监将木靶和弓箭在门外摆好,两人先后采用四种箭法,最终合起来判别胜负。
这并不是人人都能习得的技艺。巧的是,薛元音和章景暄两人都善于“射”道,一个机敏坚韧,一个遒劲锐利,竟然平分秋色。
武官权衡良久,最终竟然也打了两个“甲”等。
两人判平并非第一次遇到,但两人各拿了两个“甲”等前所未有。
皇上有些意外地看了两人一眼,赞道:“难得有人能和章家这个孩子旗鼓相当,不分高下。善!”
大太监立刻明白过来,宣布加试一局,让其中一人前来取签。
薛元音看了旁边平静从容的章景暄一眼,心里紧张,抢先一步踏出去,道:“我来!”
章景暄最擅长《周易》,可这是她最不拿手的一项,她信不过章景暄的手气,万一被他抓中了怎么办?必须自己抓取才放心。
在太监递来的竹筒里,薛元音心中虔诚祈祷,特意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从竹筒里抓出来一枚木牌。
所有人都在抻着脖子瞅,包括前头的大儒文官武官等人,薛元音看着木牌上的字,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感叹命运如此喜爱捉弄人。
大太监不太理解地看了她一眼,扬声宣布:
“下一场,周易——”
旁边章景暄唇角轻扯,莫名笑了一声,薛元音听到了他的笑,只恨不得能原地晕倒。
完蛋了!
那帕子一定是被高嵩霖偷偷擦过,不然怎么那么黑!
两人立于大殿中间,《周易》大儒上前出题,问上句接下句尚无问题,等最后的辩题考校,薛元音斟酌答完后,等章景暄上前,一听他开口的阐论,她的脸色就变得灰白起来。
大儒问的是:“《周易·师卦》云‘师出以律,否臧凶’,若我军与西羌对峙月余,久攻不下,假使以乾坤卦象决定胜负,当如何破局?”*
没想到问行军策论,薛元音早些年间听父亲讲过,也知晓该怎么做,但从没想过自己需要措辞来说,因为从离间分化、扰乱粮草入手。
谁知道章景暄一个少年文臣竟然也能侃侃而谈,不仅谈及多个角度,还找出她的弊端驳回,并引用《周易》说:“效仿‘坎卦’之‘水流而不盈’,采用刚柔并济之策。”*
包括诱敌埋伏之策等等,听的她叹为观止。
少年立于殿中,骨子的锋利划破温润眉眼,自在骄矜,仿佛他所在之处无往不利。
轻而易举,攫住满堂视线。
皇上龙颜大悦,道:“朕不知章学友竟然有当兵戎军师的潜质,大善!德全,你去取朕带的羊毫笔来,赠与章学友。”
德全满面笑容地取来赏赐赠与章景暄,他躬身接住,带笑谢过。
薛元音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输了。
原来章景暄根本没想着输赢,他早就想好要夺得圣上的注目,把这场比试当作往上攀登的台阶。
她竟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与之比较的底气。
她只想着赢,全然没有这等高瞻远瞩的心性。
这回,所有评判官员一致给了章景暄“甲”等,而她得了“乙”等。
他们二人回到原位,其余人继续监试,但不知是不是两人先前风头太盛的原因,剩下的竟然看起来没滋没味的。
最终所有学子考完,总考绩出来,薛元音屈居第二,以一甲之差被章景暄声势浩大地压了一头。
皇上也不再停留,讲了几句鼓励之言便起驾回宫。而行宫伴驾的名额,等皇上决定好之后,内侍会去告知各位府上。
薛元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章景暄经过的刹那,微微不忿道:“你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了一点罢了,抓中了周易,若换成其他任何一科,我都不会屈居你之下!”
章景暄停住脚步,清凌凌的眸子看向她,淡然道:“确实是这样,可你自己抓中了周易,何能怪我?”
薛元音顿时哑口无言,偏生他觉得嘲讽得不够似的,平静地补充一句:“你还是不愿承认,归根结底是你对这门学问有了畏惧,水平不行罢了。”
他居然还火上浇油!
她能不知道吗,何须他来告知?
薛元音感到一瞬间全身血流都涌上脑袋,身体却僵滞在原地,分毫回应都给不了。
此时此刻脑海里只剩下一种声音——那是她心念破碎的征兆。
她攥住拳头,忍不住了,再忍她一定会被气死!
“章璩,你不要太得意,我薛元音迟早会压你一头!”
章景暄缓缓点了下头,淡声道:“我等着。”
周遭目睹这场争吵的学子一句都不敢插话,生怕殃及池鱼。
薛元音绕过章景暄,随众多学子一同回了国子监,今后他们再也不在率性堂听讲,要收拾书箱离开。
众人稀稀落落地走光了,其余一部分人在率性堂门口廊檐下与章景暄拜别,毕竟今日分开,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薛元音收拾完书箱,拿出昨日的君子考题犯愁,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揉了揉眼,惊讶道:“宁嫣公主?”
门口穿着太监服饰的宁嫣公主“嘘”了一声,从墙角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其他人都在外面围着章景暄,一时竟然没注意到学堂里进了个外人。
薛元音连忙把她拉到外面看不见的地方,一时没顾得上尊卑:“你怎么又来了?你父皇才刚走,你又来寻章景暄……”
“我知道,就是因为父皇走了我才敢偷溜进来。我不是来寻他的,我是有事来寻薛姑娘的。”宁嫣公主打断她,略带嫌弃道,“我如今已经不喜欢他了。倒是薛姑娘,我前日偷听到姓苏和姓管的两个公子说,原来你也心悦章景暄?你怎的不早告诉我!”
薛元音:?
她们俩是很熟的关系吗?
不是,等等,她什么时候心悦章景暄了?苏勉和管柏喝大了胡言乱语吗?
宁嫣公主还在试图劝阻:“薛姑娘,我不愿看你误入歧途,你千万别喜欢章景暄,他根本没有心!我监试都看到了,你考了第二名呢,前途一片锦绣,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薛元音:??
她连忙打住宁嫣公主的话,道:“宁嫣公主,他们这根本就是污蔑!”
宁嫣公主看她态度坚决,这才松口气:“亏本公主火急火燎的赶来,原是误会了。”
薛元音觉得无语,宁嫣公主从软禁里溜出来找她居然是让她千万别喜欢章景暄,真不知道这个公主脑子怎么长的,简直天真得可爱。
但她又莫名喜欢公主的天真劲儿,想了想,问道:“公主,冒昧问一下,你之前喜欢章景暄哪里?何至于那般不管不顾地表明心意。”
宁嫣公主嗔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哎呀~本公主之前昏了头,就是喜欢他那骄矜的死样子。不过我此行是来说清楚的,我要放弃他了。”
薛元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宁嫣公主喜欢章景暄好几年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能想开再好不过。看在五百两厚酬的份上,她希望公主能情途顺遂。
宁嫣公主压着嗓子又解释一句:“主要是感觉拿捏不住他这样的人,我已经决定另择心上人了。我看薛姑娘能与章景暄做死对头,定然是个厉害的女子,下次我想要请你帮我把关男人。”
稍稍一顿,她强调道:“若你几日后要伴驾离京,那就等你从行宫回来再详谈。银钱好说!”
原来是来找她帮忙的,薛元音宽慰道:“公主想开就好,章景暄此人非良配。”
两人没再多聊,宁嫣公主又偷偷溜了出去,打算找个地方等章景暄跟同窗拜别后去寻他说清楚。
薛元音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学堂里收拾书箱,又看到桌案上留下的考题答稿,昨日的课业还没写完。
霞金坠云,淬火一般的夕阳正缓缓朝着云中落去,染了一片昳丽的浓色。
它斜斜照在学堂窗棱上,一半劈开落在学堂廊檐下方的众人身上,一半落在她稿卷上。
薛元音扭头看了一眼,外头廊里的几个同窗还没离开,恭贺着、逢迎着,说些拜别的话,众星拱月似的将章景暄围在中间。
章景暄站得稍远,什么神情她看不清,似乎有几分少年人的洒脱张扬,又似乎将锋芒收敛于温润自如的皮囊之下。
等等,她又看他干什么?!
薛元音赶紧摇摇头,真是考输了昏头了。
她承认自己不想输,但也承认他厉害。
他低调沉稳太久,让她险些忘记他以前曾是相当锋锐毕露的人。他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场合里经受他人的爱慕与奉承。
薛元音收了目光,专注坐在桌案前,解决蒋博士昨日出的这份“君子”考题。
脑子里一堆毫无头绪的想法,譬如什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譬如君子修身齐家安邦,再譬如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同时她脑海里闪过一道完全不相干的、偏题的念头,以及那道总是存在于记忆中的、清俊绝伦的身影。
思及宁嫣公主的话,她猜想,自己若有心上人,也应当如此才是。
许是鬼使神差,亦许是这会儿的落霞太惊艳……她提笔写道:
“遥见君子,鹊上眉梢。”
下章还是隔日哦,周日更新。
*五种射技参考君子六艺相关资料,还有一种“襄尺”是君臣同射,此处去掉不考。
*文中所有涉及的名言或者词句都是引用古代四书五经及其相关讲解,不再详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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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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