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色的夜空,飘着细雪,杉木参天。
早就听闻秦宫固若金汤,无人可越,他偏不信,要来闯上一闯。
到底是秦宫,楼千阙谨慎小心,特地选了秦宫后山重华来入,重华为秦宫天险,向南一面景色绚烂,向北一面则巉岩难攀,越过悬崖峭壁,连接古林,尤其寒冬,树木凋零,大雪覆盖,不见活物。
即使这两道天险都过了,还有秦宫精兵万数,杀手三千,任谁都能让你有来无回。
可即便风险万千,这趟行程,他也不得不来。
楼千阙扶着枯凉的树干喘气,跳跃的火把和雪亮的刃光团团围困在寂静的深林,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火光蓦然蹿高,为来人照亮难行夜路。
来人分光沐雪,锦衣轻裘,停在他不远处。
火光如掌扇,熠熠晃晃,虚虚隐隐,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见他半副玉锦衣袖从狐裘伸出来,修长手指接过侍从捧至的手炉,清声问道:“不知楼先生远道而来,夜访秦宫,有何贵干?”
深林寂静如墨,雪飘似羽。
楼千阙听不出他的喜怒,不敢随意开口说话,他暗暗打量着火光里的人,然而他逆着光影,实在不能看清那站在明光里的人是如何的容貌。
太子殿下对秦王极为关心,楼千阙此行不辞万险的前来,要紧的一件事,就是相看相看秦王究竟是怎样的品貌风姿。
而这第二件重要的事情,便是见见秦国新筑起的八重阙,看看这制鼎于诸国之上的秦国阙楼,是如何的巍峨壮丽。
当年大奕封分诸国,以阙楼象征君权,三阙者侯,五阙者君,七阙者王,天子九阙,至高无上。如今天下分崩,诸国崛起,小国飱食吞并,大国明争暗斗,诸侯亦或加封,亦或自封,诸国阙楼高筑,已尽为七阙五阙。
而今秦国阙起八重,凌压诸国君王,直逼帝都九阙,太子立在长安阙楼上,隔着云川看见了秦王昭示给他的的野心。
除却这明面上的争锋,还有一件事,是秦王突然筑阙的诱因,也是一把背刺的冷刃,将这些年秦王与太子面上的友好骤然割裂,隔着万水千山,冰冷的算计直抵人心,听闻秦王愤怒之下,狠狠地摔碎了当年太子赐送给他的金章玉璧。
七年前,秦王即位,从巫疆神月宫迎来神月圣女重姒,在秦宫建立重华宫,重姒奉为重华大人,以蛊虫之术为引,遍收天下消息,秦王对重姒更是礼待亲近,重视非常。
然而这位重华大人,实则是太子殿下血亲的妹妹,当年的长安帝姬,景虞。
年初,景虞帝姬身份败露,此后便彻底断了消息,太子忧心如焚,才让他来走这一趟。
当年帝姬走失,天下遍寻不得,如今帝姬再现,却成了异教圣女、秦宫大人,各种缘由,实在难以一时说清,而今她的身份微妙,稍有不慎便会把她卷到血雨腥风里去,太子殿下摸不清秦王对帝姬究竟是何种态度,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跟秦王要人,便让楼千阙先来试探轻重。
楼千阙是翁源清溪之源谷主,江湖闻名的人物,因这些年与太子殿下走得亲近,庙堂之上亦无人不晓他的名号。又因清溪之源素有“天下学府”之称,多有诸侯世家的公子在此间求学问教,是以君主贵臣见了他,也多尊称一声“先生”。
他与庙堂有着牵扯,又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秦王拿住了他,为免是非,想必也不能真的让人抹了他的脖子。为此,他将来秦一事闹得声势浩大,这一路上没少在大庭广众摇唇鼓舌说秦王的坏话,说他乱臣贼子,说他狼子野心,说他阴柔矫作,心狠手辣,两面三刀,说他长相丑陋不得见人,还说他弱冠未娶是因为不能人道……反正什么话难听他便说什么。若有人出口反驳,他便拍桌摇臂,说要亲自来看看秦王究竟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他说的恶毒话传到秦国朝堂上,听闻秦王听了,不怒反笑,说楼先生来了,定要与他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此刻见面,真是尴尬。
秦王隐在火光里,楼千阙瞧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审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这夜里的雪,轻盈无声,却也砭人肌骨。
楼千阙本不该担心他会看见自己的容貌,他面上覆着面具,这表面白玉光洁,内有暗丝万千,贴合在人脸之上,锁扣独特,机关巧秘,除了主人无人能够摘取。楼千阙这些年带着这面具行走在山野高阙,无人知晓他真实容貌,亦无人知晓他多少年纪。
此时,他在秦王的目光下沉默,与他无声对峙,细雪纷飞,火光摇曳。
秦王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火光仍遮着他的面容,那目光却猛然压迫过来,有那么一瞬,楼千阙觉得这面具仿佛薄如蝉翼,要在秦王威势逼人的审视下从他面上碎裂剥落,败露他真实的面容……
楼千阙骤然偏开了脸面。
也在瞬间他惊颤清醒,细雪拂过他的面具,无声无息,楼千阙握紧的掌心渗出了冷汗,他调整呼吸和思绪,再抬头看过去时,带了几分真假浑柔的笑,漆黑的眸子映出火光,也映出模糊的轮廓,他回秦王方才的话道:“赏景。”
秦王闻言似是垂眸一笑,楼千阙在这轻笑声里胆战心惊,他踩着雪,像是踩着随时可将他吞没的泥沼。秦王衣袖微动,银绣暗纹在火光下流光溢彩,说话声清冷,辨不出情绪“先生追随太子殿下久了,学得和他一样的爱骗人。”
楼千阙扶着身后糙硬的树干,鼓动的胸腔下心思细转,跟着也是笑了一笑:“秦王说的是,”他顺着秦王的话:“太子殿下是个欺天诳地的混账,他骗得我清溪之源快要倾家荡产也就罢了,还骗我铤而走险地来骗秦王陛下您,实在恶劣至极!秦王陛下往后不必跟他客气,更不必对他心慈手软,有什么气尽管找他撒,有什么账也尽管找他算!”
秦王沉默了,燃火声吡剥作响,楼千阙在沉默里张开袍袖,在遽然雪亮的刃光里晏然自若,把自己破了的衣衫给他看,无赖地说道:“山路险峻,雪夜难行,衣衫破了,冷得很,秦王陛下可有御寒的衣物,给在下一件么?”
秦王继续沉默了片刻,而顷,他往旁边看了一眼,身边一男子便向他走来,玉玲声清脆,再这清冷逼仄的夜里格外催人心弦,他提防着握紧手中剑,铃铛声停在他跟前,抬头却是见到一张笑面容。
走近的男子双手捧着披风和手炉,恭敬有礼地呈送到他跟前:“先生请。”又听秦王道:“是孤王疏忽了,天气寒冷,先生穿件披风,取取暖吧。”
楼千阙接了披风穿好,又将手炉抱在怀中,笑着与他道谢。
秦王见他如此,轻缓笑道:“先生之名听闻已久,早说要请先生来秦宫一谈,一直没有机会,不想先生自己来了。冰天雪地有何好看,秦宫春景方新,先生可有兴趣一观?”
云杉耸立如笼柱,刀光和人影密密匝匝,围困住楼千阙的退路,也是横隔在二人之间界限明确的屏障,他亦不能再靠近他一步。
这里看不见秦国的八重阙檐,于是楼千阙看向白亮里的人影,笑道:“秦王相邀,不胜荣幸。”
秦王没再说话,他转身时,火光涌动了起来,秦王在分拨来的火光渐行渐淡,教人撑扶着上了马车。
候在他身边的男子让路道:“先生请。”玉铃铛在他动作间发出清脆的碰响,声音不大,正好能够提醒别人他的动静,楼千阙发觉此人气息十分的浅,若无玉铃铛的响声,便是他站在人跟前,也很容易忽视他的存在。
楼千阙随着他走,无声地打量着这人,面容和善,周身干练,虽则穿着制式,处处都是讲究,想必在秦王跟前的身份不低。
自然耳目也灵,他笑看过来,目光直抵楼千阙未来得及收回的审视,他笑说自若:“奴才追云,是秦王御前侍奉的人,楼先生是秦王贵客,王上特意吩咐奴才这几日照顾楼先生左右,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奴才提。”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楼千阙手中的长剑,却并未缴拿,有礼地将他引到一辆马车前,掀开帘,才看清这马车竟是一辆四面垂了帘帐的囚笼,追云亲自拿了脚蹬请他上车,他笑得恭敬,把他看成要紧贵重的客。
楼千阙错过他远看,秦王的马车已辘辘而行,那马车四角各悬着一盏明煌灯笼,火光摇曳在铜铃声里。护卫的军队像一条火龙,光明坦荡地蜿蜒向山下的宫群。
楼千阙笑着抬首,看见枯木云杉如冷剑直指苍幕,深蓝色的浩瀚苍穹繁星若珍,细雪从星光中缓缓飘落下来,带着微末的幽蓝光亮。簌簌的落在树枝和车顶,靠近火光的时候会轻盈飞舞着躲开。
楼千阙上车的时候把佩剑扔给了追云,跟他道:“我收回之前的话,”眼睛里的笑很是浑赖和放肆:“他长得挺好看。”
秦王骗了他,没叫他去喝茶。
楼千阙被追云送入一处宫室,冰冷的大锁落下,禁卫森森。
他叫人囚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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