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初雪落得绵密,细盐似的雪粒子扑在茜纱窗上,沙沙声衬得书房愈发寂静。顾苒君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点,恰似周玉安今晨别在她鬓边的红梅。
"娘子这手簪花小楷,倒比父王珍藏的《兰亭序》拓本还要精妙。"周玉安转动轮椅停在书案旁,指尖捻起张誊抄的《九章算术》,"只是这粮草数目..."
顾苒君搁下紫毫,将暖炉往她膝头推了推:"漠北商队上月运来的黍米,与户部账册差了三百石。"她指着朱笔圈出的条目,"我瞧着倒像是..."
"像是故意留的破绽?"周玉安忽然握住她执笔的手,在空白处添了行批注,"户部那位蔡尚书,可是韩王妃的亲舅舅。"
狼毫在纸上游走,顾苒君嗅到周玉安袖口若有似无的松香。这人总爱用母妃调的雪中春信,清冽梅香里偏掺了缕暖意,像极了他似笑非笑的眉眼。
窗外传来子然与丫鬟的嬉闹声,周玉安笔尖一顿:"今日是腊八,娘子可愿陪我去西市逛逛?"
顾苒君这才惊觉墨迹已干透,案头堆着的账册足有半人高。自那日画梅之后,周玉安便常邀她协理王府事务,倒像是寻常夫妻操持家业。
西市人潮涌动,蒸腾的热气混着胡饼香扑面而来。周玉安的轮椅碾过青石板,忽然停在一处胭脂摊前。
"小郎君给娘子买盒口脂吧!"老板娘掀开琉璃盏,殷红膏体映着雪光,"这可是用西域红蓝花熬的,整个晋阳城独一份!"
周玉安捻起少许在指尖揉开,忽然点在顾苒君唇上:"娘子觉得如何?"
冰凉触感惊得顾苒君后退半步,后腰却撞上轮椅扶手。周玉安顺势揽住她,指尖蹭过唇角:"染偏了。"
喧闹市声骤然远去,顾苒君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恍惚看见他眸中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那抹红痕自唇角蜿蜒至下颌,倒似雪地里斜逸的红梅。
"两位真是神仙眷侣。"老板娘笑着递上铜镜,"这盒口脂就当贺礼了。"
铜镜里,周玉安正用帕子沾了雪水替她擦拭。玄色貂裘与绯色斗篷交叠在轮椅扶手上,远远望去,竟似红梅缠着墨玉。
行至街角茶肆,说书人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要说那晋阳王世子,三箭定胡虏,五策安边城..."
周玉安抿了口茶,忽然轻笑:"这老丈倒该去写话本子。"她指尖摩挲着青瓷盏沿,"上月胡人夜袭,分明是阿勒坦带人退的敌。"
顾苒君望着茶汤里浮沉的桂圆:"夫君可知,如今市井小儿传唱的歌谣?"她轻声哼起小调,"金玉骨,琉璃心,梅雪姿,安边城..."
周玉安手中茶盏蓦地倾斜,泼湿了顾苒君袖口。她慌乱去擦,却见那藕荷色衣袖下隐隐露出道浅疤——是那夜遇刺时被金簪划伤的。
"疼吗?"周玉安脱口而出。
顾苒君怔了怔,随即笑道:"夫君给的药膏很管用,早不疼了。"她将剥好的桂圆放在周玉安掌心,"倒是你肩上旧伤,这两日又犯了罢?"
周玉安蜷了蜷指尖,桂圆的温热直烫到心底。
除却耶律九歌外,再无人这般惦记她的伤。那些刻意为之的温柔,倒像细针在心头挑开道缝,漏进些不该有的光。
暮色初临时,两人停在城隍庙前的许愿池边。周玉安往池中抛了枚金叶子,突然问道:"娘子可有所求?"
顾苒君望着沉入池底的金光:"愿得一心人。"说完自觉失言,慌忙去拢被风吹散的鬓发。
周玉安却已转动轮椅来到老槐树下,伸手折了截枯枝:"母妃曾说,晋阳城的槐树最通灵性。"她将枯枝递给顾苒君,"把心愿系在枝头,来年开春必能实现。"
顾苒君解下腰间丝绦,忽见周玉安腕上缠着串佛珠——是她前日去大相国寺求来的。当时只说是为王府祈福,原来...
"夫君信佛?"
"只信当下。"周玉安忽然握住她系丝绦的手,"就像此刻。"
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惊起几只寒鸦。顾苒君腕间的翡翠镯撞在槐树上,叮咚声惊破某种隐秘的情愫。她慌忙后退,却见周玉安肩头落满碎雪,竟比画中谪仙还要清冷几分。
回府途中经过琴行,周玉安突然让子然取来焦尾琴:"听闻娘子擅弹《梅花三弄》,不知今夜可否有幸聆听?"
顾苒君指尖抚过琴弦,恍惚想起及笄那年,她因在宫宴上弹此曲惹来太子侧目。如今琴还是那把琴,听琴人却...
"铮——"
周玉安突然拨动琴弦,惊得顾苒君指尖一颤。那人却已笑着转动轮椅来到窗前:"我先替娘子调音。"
月光漏进窗棂,周玉安低垂的脖颈弯成优雅的弧。顾苒君望着他翻飞的十指,突然发现这双手不该属于轮椅上的世子——指节分明却不过分粗粝,运力时隐见青筋,倒似常年握剑的少年将军。
"娘子?"
顾苒君蓦地回神,才发觉周玉安已调好琴。他膝头放着鎏金手炉,分明是怕她冻着。
《梅花三弄》的曲调自指尖流泻时,周玉安正在批阅密函。狼毫朱笔悬在"韩王"二字上久久未落,墨汁滴在信笺,恰似雪地红梅。
第三叠泛音响起时,她忽然搁笔:"子然。"
子然静静的站在屏风后:"世子,查清了,韩王挪用的军饷进了陇西马场。"
周玉安望向窗外抚琴的身影,琴声正到"凌霜"一段。顾苒君今日穿着月白襦裙,发间红梅随着动作轻颤,倒似真在雪中起舞。
"告诉阿勒坦,让他通知莫雅扣下那批战马。"她将密函投入火盆,"用夜郎商队的名义。"
火舌蹿起的瞬间,琴声戛然而止。顾苒君按着震颤的琴弦,蹙眉望向突然起风的庭院。周玉安已推着轮椅来到她身后,将狐裘披在她肩头:"手这样凉。"
温热掌心裹住她手指时,顾苒君忽然想起那盒口脂。今晨对镜梳妆时,她鬼使神差地抹了些,此刻倒是褪尽了。
"夫君可有所求?"她轻声问。
周玉安望向槐树方向,枝头丝绦在夜风中飘成缕烟:"愿..."话到嘴边忽转了个弯,"愿晋阳百姓岁岁安康。"
更漏声里,周玉安在密室待了半宿。出来时见顾苒君伏在案头睡着了,手边还压着未绣完的香囊。烛火映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的"安"字,针脚忽密忽疏,倒显出几分稚拙的可爱。
她伸手去取,却不慎碰翻针线筐。顾苒君惊醒的瞬间,周玉安已迅速将香囊塞进袖中:"娘子怎不去榻上睡?"
"在等夫君..."顾苒君慌忙去捡散落的丝线,耳尖泛起薄红,"前日收拾书房,见你惯用的安神香快用完了..."
周玉安转动轮椅碾过满地月光,袖中香囊贴着腕骨发烫。这些年她用过无数香囊,金的玉的绣工精湛的,却都不及这个歪扭的"安"字让人心慌。
"娘子可知,送香囊在我们晋阳是何意?"她故意凑近。
顾苒君手一抖,羞意冲上脸颊,丝线缠绕着指尖:"不、不知..."
"是定情。在晋阳,若是哪个女子有了心悦的儿郎,便会送他亲手秀上的香囊。"周玉安笑着退开。
"娘子送我香囊,我欢喜得很。这香囊,我定要日日戴着。"
这话说得轻佻,偏她眼神澄澈如雪水。顾苒君揪着衣角,突然瞥见她袖口露出的香囊一角,针脚正是自己拆过三次的那处。
雪落无声,周玉安望着顾苒君逃也似的背影,忽然觉得肩上旧伤发起烫来。
她摸索着香囊边缘的梅花纹,竟与三年前捡到的红梅簪纹路一致。
暖阁药香袅袅,顾苒君第三次配错药量。周玉安今日在槐树下的眼神总在眼前晃,像极了画中踏雪寻梅的公子。她当时怎就鬼迷心窍,真信了晋阳城的传说?
"娘子要拿黄连当参片?"
周玉安的声音惊得顾苒君摔了药杵。那人却已来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研磨药粉:"当归三钱,白芍两钱..."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顾苒君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周玉安的指尖因握笔生着薄茧,此刻正引着她碾碎干花,倒像是执手作画。
"夫君怎知..."
"母妃教过些皮毛。"周玉安松开手,将碾好的药粉装入香囊,"娘子这两日心神不宁,可是被账目累着了?"
顾苒君摇头,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歪扭的香囊竟真被戴在玉带旁,墨绿流苏随轮椅摆动,时不时扫过玄色袍角。
"明日让子然陪你去大相国寺散心可好?"周玉安突然道,"听说后山的绿萼梅开了。"
顾苒君诧异抬头,正撞进她含笑的眸子。佛寺梅花最是清寂,这人倒像她心底的蛊,连这般隐秘的喜好都摸得透彻。
次日雪霁初晴,顾苒君跪在佛前时仍在想,周玉安今晨替她系斗篷的模样,倒比佛像还温柔几分。香灰落在手背,她突然惊觉自己求的竟是"白首同心"。
"世子妃这支签倒是稀奇。"老和尚眯眼解签,"明明求得姻缘,偏抽中支安邦定国的将军令。"
顾苒君耳尖发烫,慌忙去翻签文。竹签上刻着"梅雪争春未肯降",墨迹已有些斑驳。
回府马车经过西市,她鬼使神差买了包松子糖。周玉安今晨咳了两声,配药茶倒是正好。
书房却不见人影,案头镇纸压着张未画完的工笔。画中人在梅林抚琴,分明是昨日的自己。
顾苒君望着画上题字,却突然听见内室传来水声。
"夫君?"
锦帐低垂,周玉安的声音闷闷传来:"我在更衣..."
顾苒君转身欲走,却瞥见地上掉落的香囊。拾起的瞬间,帐内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别进来!"
周玉安的急喝迟了半步。顾苒君掀开锦帐,只见那人跌坐在脚踏上,衣带半解,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水珠正顺着锁骨没入衣襟。
"摔着哪里了?"顾苒君慌忙去扶。
周玉安却攥紧衣襟往后缩,眼底闪过从未有过的慌乱:"出去!"
这是顾苒君第一次见她失态。平日里温润如玉的人,此刻竟像受伤的困兽,连眼尾都泛着红。她忽然想起画上那句"梅须逊雪三分白",周玉安此刻的模样,倒比雪还脆弱。
"我扶你去榻上。"顾苒君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环住他腰身。指尖触及的肌肤微凉,却惊得周玉安浑身一震。
再像个男子,她也不会是个真男儿。顾苒君的手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慌乱便遍及了她全身。
周玉安开始害怕,害怕顾苒君知道了自己是个女人,害怕她知道了自己嫁了个假丈夫。
一瞬间各种思绪都冲上了周玉安的脑海,让她一时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纠缠间药香弥漫,周玉安突然闷哼一声。顾苒君这才发现他腕间有道新伤,血丝正渗出绷带。
"是前日验毒时划的。"周玉安垂眸掩去眼底的心虚和慌乱,"吓到娘子了。"
顾苒君不语,默默替她重新包扎。烛光下,周玉安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那些刻意维持的温存,此刻倒显出几分易碎的真心。
更漏声催得烛火渐矮,周玉安望着伏在榻边熟睡的人,轻轻将狐裘盖在她肩头。顾苒君袖中滑出半包松子糖,糖纸上的铺名正是他少时常去的那家。
她拈起一粒含在口中,甜味混着药茶的苦在舌尖化开。画案上未完成的工笔被夜风吹开,露出藏在下面的密信——是莫雅询问婚期的飞鸽传书。
周玉安突然将信笺揉作一团。窗外梅影婆娑,她望着顾苒君熟睡的侧颜,竟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若真能如寻常夫妻这般,或许...
雪粒子又扑上窗棂,周玉安伸手去关窗,腕间香囊扫过顾苒君鼻尖。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呢喃着:"夫君..."
这一声轻唤,竟比万千算计更让人心神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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