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座宽阔而又气派的院子里,明媚的阳光洒落到他的身上,四周盛放着万紫千红的牡丹花,令人流连忘返。
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样美丽到几乎是圣洁的院子,恍若仙境一般,居然令他产生了一丝不配身处其中的卑微。
他眨了眨眼,忽然面前的不远处,就在那盛放的牡丹花中,居然出现了一个婀娜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如墨一般的长发梳成了极其漂亮的发髻,身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裙,单单是看后背,便足以想象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只是一个背影,便令他着迷到险些忘记了呼吸。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腿,想要向那个身影走去。
随后,他便听到面前的窈窕身影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哇,这里就是长安吗!”
就在这时,梦醒了。
十二岁的安禄山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四周是一片茫茫田野,自己正倚在一块巨石前,身上盖着离家逃走时拿着的那件袍子。
刚才... ...只是做了一个梦吗。
可是那个仙境一般的院子,那个美若天仙的背影,还有少女美妙悦耳的声音,又是那么真切... ...
长安... ...
梦里的那个少女说,那里是长安。
安禄山正发愣时,忽地左肩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他被吓了一跳,慌忙扭过头。
却见到一个和他年岁相当的少年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哦,是他啊。
安禄山松了口气。
面前的少年和他一同出身营州柳城,是将军安道买的幼子。
也是和他一同逃离营州的同伴。
少年将手中的水壶递给他:“渴不渴,喝点?”
安禄山张了张嘴,喉间确实异常干涩,他接过水壶喝了两口。
“咱们现在到哪了?”
因着将军安道买和安禄山的继父在营州内都有势力,他们偷跑出来以后不敢走城内的街巷,更不敢拿着官籍去客栈住店,只能一路从荒野山郊里走,晚上就凑活找个石头倚着睡下。
少年抬起头,极目眺望远方:“再过半日,咱们就能出营州了!”
他这般说着,又扭过头兴奋地看着安禄山:“只要出了营州地界,就没人能找到咱们两个了,到时候天地之大任咱们走!”
“等咱俩去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再也不会有人骂你是不详之子,再也没有父母和继兄们虐待你了,我也不会因为庶出的身份被人瞧不起,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努力,建功立业,让任何人都不敢小看咱们!”
这话说得如此美好,少年的眼眸中闪烁着希冀的目光,年少的安禄山也不禁露出了期许的微笑。
不会再有人骂他身负不详,不再有人随意打骂他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
少年又问他:“话说你那块玉带出来了没,咱们这几日连着折腾,你可别弄丢了。”
闻言,安禄山连忙将手伸进怀里,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白净的、折叠成四方形状的方巾,又将沾了灰尘的手往肚子上抹了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折叠好的方巾展开。
一块拇指大小的椭圆形黑玉正安静地躺在洁白的方巾之中,如今正值五月,春暖花开,阳光灿烂而又柔和,照应在这块明亮的黑玉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十二年前他衔玉出生,那日他的生父上山打猎,却命丧群狼之手,而他出生后,他那身为巫师的母亲感应天兆,占卜了一卦,此后便认定了他是不详之子。
而这块黑玉,自然就是他那穷凶极恶的命格里附带的不祥之物。
然而少年看到那块不详的黑玉,却是惊喜地“哇”了一声。
他的眼中闪过不怀好意的光芒,转瞬即逝,随后便伸出手想要将那块黑玉拿起。
安禄山连忙攥住了手里的方巾,护住黑玉不让他碰。
见状,少年扫兴地扭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切,真小气。”
但随后又看向安禄山:“你这块玉成色这么好,等咱们出了营州,把它卖掉,肯定能卖个大价钱,反正倒时候也没有人知道这块玉是不祥之物。”
然而安禄山却摇了摇头,将那块方巾重新折叠好,然后重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从小到大,这块玉被无数人骂做不详,有的人甚至想要把玉抢走毁掉,为此他曾经数次因为护住自己的玉遭到毒打。
可是他从未产生过将这块玉丢弃的想法。
一次也没有。
这块玉陪伴了他十二年,是他从小到大唯一能够珍视的东西了啊... ...
少年见安禄山又把那块玉重新揣了起来,眼中闪过不甘。
个死胖子,一路上都把这块破玉揣在怀里,他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块破玉是个什么宝贝呢。
只是不甘归不甘,少年面上不显,而后笑着问他:“那等离开了营州以后,咱们要去哪啊?”
闻言,安禄山眼眸微动,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那个梦。
那样漂亮的大院子,花团锦簇,那个少女说,那是长安... ...
他张开口,缓缓道:“去长安。”
“长安?”少年微微一愣,而后惊喜道,“长安好啊!长安是大唐的都城,天子脚下,温柔富贵乡,十里黄金路... ...据说连街道都是金子铺就的!”
街道是不是金子铺的,安禄山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长安一定开满了牡丹花。
各种颜色的牡丹花盛放在一起,一定无比壮丽。
这般想着,少年赶紧催促他:“那咱们快走吧,看天色应该是到了开城门的时辰了,早点离开营州,早日去长安!”
“嘿嘿嘿,温柔富贵乡,十里黄金路啊!”
于是两人迅速收拾行囊,又赶路了半日,终于遥远地望见了营州的城门。
“快到了快到了!”少年连忙拽着安禄山的衣袖往前跑,“快走,等出了城门咱们就自由了!”
安禄山看着远处那恢弘高大的城门,不断有行人来往进出,而在城门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峦和天际。
那是希望,是光明,可以远离父母的鞭打,远离周围人的唾弃,堂堂正正做人。
是自由和尊严啊!
两个少年激动地向着远处的城门狂奔而去。
快些,再快些!
只要出了城门,他们就自由了!
他们激动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城门,高大的城门在阳光下染上了一层金碧辉煌的荣光。
近了,更近了... ...
就在这时,两个少年停下了脚步。
他们恐惧地看着城门前,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
那是少年的二哥,将军安道买的次子,官任兰州别驾的安贞节。
完了。
彻底完了。
... ...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居然还敢拐走将军的儿子!”歇斯底里的吼声响彻整个正堂。
那时安贞节已经在城门处等他们许久了,见到他们果然自投罗网,不由分说便将他们抓了回去。
至傍晚时辰,重新把他们带回了营州柳城,各自的家中。
而此时,安禄山的母亲手里正拿着一根带着薄刃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安禄山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你一个身负诅咒的不详之子,出生的时候就克死了你父亲,你现在还想要连累我一起死吗!”
“如果不是占卜里说,不能杀死你,我早就在你出生的时候把你给掐死了!”
安禄山的母亲一边用力地抽打着蜷缩在地上惨叫的少年,一边面目狰狞地大吼着,声嘶力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逐渐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安禄山的母亲这才从发疯中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院外。
随后,她便见到将军安道买正带着自己的小儿子,缓步走来。
安母的脸上连忙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仿佛方才面目狰狞的那个女人不是她,迈着小碎步恭顺地迎上前去:“见过将军。”
安道买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又看向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血痕的少年:“你就是安禄山?”
“对,他就是。”安母连忙去把少年粗鲁地拽起来,呵斥道,“见到将军你还不快行礼!”
少年刚摇晃着身子勉强站起来,便又被母亲一脚踹中膝盖,跪了下来。
“见... ...见过将军。”
安道买冷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这个微胖的少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想要拐带我儿!”
闻言,安禄山连忙抬起头,忍着身上的剧痛辩解道:“不,不是我拐带的!”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安道买身后的少年:“是他,是我们两个... ...一起商量好的,我没有拐带他... ...啊!”
安禄山话音未落,便又是一记凌厉的鞭打落在他的身上,那已经被抽烂成破布片的衣服上再次平添了一道狭长的血口子,他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安母气得声音都在发颤,朝他怒吼道:“你还敢狡辩!”
安道买发出了一声冷笑,随后看向站在自己身后,正浑身发抖的儿子。
“到底是他拐带的你,还是你俩一起商议好离家出走的?”
少年亲眼看到安禄山被安母抽打的奄奄一息,满眼都是恐惧,生怕自己也会被父亲抽烂。
此刻闻言,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哭着道:“是安禄山拐带的我啊!我是无辜的啊!”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团的安禄山:“安禄山威逼利诱我!说若是我不跟着他一起出逃,他就诅咒我,诅咒我不得好死啊!”
“父亲,您要给我做主啊!”
闻言,安禄山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安道买冷冷地看着安禄山:“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安禄山眼中闪烁着绝望的目光,他张开口,还未发出声音,又是一记鞭打抽在他的身上,直接将他抽倒了。
“你居然还学会了说谎!”安母那握着鞭子的手因为愤怒而不断颤抖着,她几乎用尽全身地力气去抽打躺在地上的少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为了你我遭到了多少人的辱骂,你如今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安母不断抽打着安禄山,鞭子落下地迅速且凌厉,地上的少年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安道买见到安母居然打得这么狠,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冷哼了一声,带着儿子扬长而去。
可安母的动作并没有因为将军的离去而停止。
她继续发了狠地抽打着,仿佛正在地上蜷缩着的那个不是个活人,不是她的儿子,而只是一坨烂肉,一块用以泄愤的死物。
如此又过了许久。
最后,直到安母的手心手腕都抽到红肿,她才堪堪扔掉手里的鞭子,狠狠地瞪着眼前不断颤抖着、鲜血与泪水一同淌下的儿子。
“现在,滚回你的马厩去,今晚你连一口水都别想喝!”
... ...
傍晚时分,安禄山蜷缩在马厩里的草垛上。
他的全身都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着,鲜血和泪水沾湿了身下的草垛。
草垛上胡乱地用破布堆成一团圆鼓鼓的东西,那是安禄山的枕头;而在他颤抖的身侧,则瘫着一条脏兮兮的、但还算完整的布衾,那是他的被子。
他四岁时跟随母亲改嫁进了这座院子,自那以后的八年,他便一直住在这个马厩里,与一匹老马为伴。
马厩里常年有着一股马粪的臭味,可是安禄山早已经习惯了,甚至于此时此刻,可能他身上的血腥味,要比马粪的气味更加浓重。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禄山疼得几近昏厥,正迷迷糊糊间,一阵冰冷的触感袭来。
他连忙打了一个激灵,颤抖着睁开眼。
安禄山的两个继兄正站在马厩外,手里拿着空水桶,还维持着用水泼他的姿势。
而安禄山整个人和他身下的草垛,都已经被浇透了。
“你居然还没被你娘打死。”其中一个继兄恶狠狠道。
“要么说是不详之子呢,哪那么容易死啊!”另一个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而安禄山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甚至连还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厩外的那两个少年见状,脸上不禁露出了扫兴的神色。
随后他们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很快默契地达成一致,一起走进马厩里,把满身伤痕的安禄山给拖了出来。
安禄山身上的那件衣服已经近乎破成了一堆碎布,堪堪挂在他的身上,此时在地上这么一磨,那些能连接在一起的部分也不堪重负地裂开来。
一直被他揣在胸口的那块方巾,连同方巾里的黑玉,也掉落到了地上。
“哦?”两个继兄眼前一亮,“这就是你的那块黑玉吧?”
其中一个走上前,将那块方巾捡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当他捡起那块方巾,快要直起腰的时候,地上响起了一声沙哑的呐喊。
“还给我!”
安禄山忍着全身的剧痛与冰冷的麻木,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将自己的玉从继兄手里夺了回来,紧紧护在怀里。
那个继兄拿着方巾的手被安禄山这么一抓,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和他的兄弟都不由得生气地看向安禄山。
“你还敢反抗?!”其中一个上去就是一脚。
无数的拳打脚踢朝着伤痕遍体的安禄山袭来,而已经几乎没有力气的他只能蜷缩成一团,将自己的玉紧紧地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继兄终于泄愤完,心满意足地离去。
已经入夜了。
安禄山颤颤巍巍地爬回了马厩里那堆湿漉漉的冷硬草垛上。
五月已至仲夏,白日里阳关灿烂而不热烈,暖意十足,可是营州的地界在大唐的最东北,入夜以后,依旧冷风袭袭。
阵阵冷风刮在已经湿透的少年身上,刺痛着他全身的每一道伤口。
已经疼到麻木的少年浑身颤抖着,他勉强伸出手摸了摸身侧的布衾,也已经湿透冰冷。
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晕的,身上明明已经被风吹干了,却更冷了。
我一定是发热了吧,安禄山心想。
发热也好,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就总归感受不到痛了。
就是... ...他从今日早上起就没吃一口饭,现在好饿啊... ...
不知过了多久,又冷又饿的安禄山蜷缩在马厩里,渐渐陷入了昏睡。
意识模糊之际,他在心里悄悄下定了决心。
总有一日,他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去外面。
去到一个美好的,可以幸福生活的地方。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开满牡丹花的院子,那个窈窕的少女,还有那个惊喜的声音。
那是长安。
对,他要去长安... ...
终于开第二本啦!真开心,也谢谢读者大大们来捧场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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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要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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