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当临时据点的住处见到这个黑发的男人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一脚踢开横在路上的齿轮,脚后跟将一条绝缘表皮剥落露出里面导体电线的机械臂拨弄到一边,戴在手腕的智能终端用和昨天又显得不同语言中最具侮辱性的脏话作为开机的提示音。捂着伤口坐在据点唯一一把椅子上的男人阖着眼,你知道他能够仅凭声音就知晓一个零件的成色,瞥一眼废弃的科技垃圾就明白该如何改造,你不打算问他作为一个流浪者为什么会懂得这些。塔利亚是盗贼的公国,也是不会过问一个人的曾经与将来的星球,这些东西在星际盗贼的眼中甚至比不上一杯汽油味的葡萄汁。
翻找出过期少说也有几十个行星日的绷带和伤药,以锋刃为名的男人沉默地任由你近身,弯下脊背,让你去给你那从未被承认过的师父处理伤口。火药在他的腰腹留下一个血洞,周边附带着灼烧之后的肌肉组织,弹壳已经被他挖了出来——你不太想知道是用什么挖的,尽管他那把剑锋支离破碎,又用丰饶的力量强行拼凑起来的长剑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你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钉壳镇,被默认为休战区的那间酒吧里。他在那时就和今日一样沉默,坐在角落里,紧盯着眼前的那杯葡萄汁。暗色的液体在灯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抹沉郁的红,比他左耳坠着的挂饰要黯然太多,你看着他像是饮下瘀血那样吞咽饮品,赤色的眼瞳如同凝结了又横亘在脸上的一道疤。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去招惹对方,他们毕竟见过星际和平公司的通缉令,知道眼前这个放空思绪的男人是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仅能仰视的价位。他是一个来历未知,又不明去处的流浪者,只是现在恰巧流浪到了繁星的垃圾场。
智能终端尖酸刻薄地骂了一句塔利亚当地的脏话,又用庇尔波因特的通用语诅咒那群迟早要被挂上路灯保养颈椎的公司领导人。酒吧里爆发出一阵哄笑,随后便是更脏的脏话和更恶毒的诅咒,有人叫了一声你的名字,问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会说话的终端。你笑了笑,只是朝那群烧杀劫掠的盗匪举杯:地表捡的。
弱肉强食与成王败寇的残酷生存法则在塔利亚的荒漠体现得淋漓尽致,为数不多生活没那么刺激的职业之一就是废土工程专家。你深知这一称谓仅仅是往脸上贴金,或者维护一番仅剩不多的可怜自尊,凭感觉科技流只在塔利亚能凭借它的野蛮和莽撞硬生生地挤出一隙生存空间。作为一个“废土工程专家”,你太过年轻,年轻得像是突然落在煤灰里的金块,而你又恰好拥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又确确实实足以甩开一大群人的天赋。有人想让你活,自然也有人想要让你死,最终敲开你那间简陋工作室大门的是钞票,拦下另一部分人的是由垃圾组合而成的护卫。
连一团大垃圾都解决不了的人也只会是又一团垃圾。
你坐在工作室里,用螺丝刀指挥没有半点美观可言的组合垃圾去把死尸扔掉。去找“警长”说不定还能领一笔悬赏费,但实际会有多少留在手中是根本不需要多考虑一秒的事情,在得到好处的同时从别人身上撕下一块血肉是盗匪的生存之道,也是他们和你迟早要还的报应。
他是第一个把有害垃圾砍成一地零件走到你面前的人。你还记得他是那个在酒吧的阴暗角落里独自一人发烂发臭的家伙,也听说过他单枪匹马让没有半点眼力见的匪徒埋尸荒漠的丰功伟绩,属于废土客的情报网络每天都要滤过上千条讯息,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提到他的代号。刃——你默念一声他的自称,螺丝刀在手中转出一道花哨的弧线。他不像其他客户那样不讲半点废话地扔过来一条机械臂或者钢铁义肢让你增添一些无伤大雅,充其量不过是一拳弹射在敌人脑袋上并且把颅骨击碎的小玩意儿,他声音低哑地开口,问你能不能修跃迁装置。
在塔利亚用这个的人不多,而且这玩意儿太过正常,那群“凭感觉科学家”搞不定循规蹈矩又人畜无害的东西。“要是你想给它装个什么虚数激光炮我倒是可以试试”,诸如此类的回答他听得快要厌烦。
哪个脑子长泡的家伙会给星际跃迁装置安装虚数激光炮,装这个干什么,打开通道开启跃迁之前先往未知地点来上一发吗?
你听完他的需求,觉得这单外快确实能接。好吧,其实促使你接下这个单子的不是跃迁装置也不是他报出来的让人难以拒绝的数字,更不是男人那张和整个塔利亚都格格不入的帅脸。你单纯好奇是哪个匠人为他铸的剑。
他算是你短暂人生当中可以称一声“别具一格”的客户,匪徒见他隔三差五就往你工作室里跑,以为你和他结成同盟,有了那么点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关系。然而事实是他与你之间联结的纽带只有信用点。
现在还多加了一项,比如谁都没有提过但是已经成为默认了的师徒关系。
刃有时候会翻阅你随手扔在桌上的工作笔记,因上面天马行空的,譬如给废土终端安装垃圾话语音播放器的想法陷入沉默,然后看着你拎着扳手锤子叮叮当当地一阵乱敲,敲出一个不伦不类但又确实有那么点用的作品。他问过你为什么会想着把留声机和音波攻击装置安在手持火炮上,你看了他一眼,然后找出一张被好好收藏起来的重金属摇滚唱片放进去,然后守门垃圾-II就用这东西把不长眼睛的匪徒轰出去。
他差点觉得自己也要像闯入者一样死了。
重金属摇滚艺术对于他这种活了不知道多久又死不掉的老人家来说为时过早,在音波攻击装置的加成下足以将人耳膜震破的刺耳声音一连数日都像是锥子一样不停地扎着大脑。他抱着支离剑站在工作台不远处看着你举起锤子一下一下地安装零件,偶尔用语言提点几句,随后又是沉默。你的确有天赋,在塔利亚能以“凭感觉科学”混出一个名堂的人都是鬼才,博识尊或许都无法理解人的大脑究竟是从哪里想出这么稀奇古怪的装置。
对此,你只能说,这都是凭感觉。没有人教,也没处去学,想要从这繁星垃圾场里活下来只能拼上一切。你记得自己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敲出来的第一件作品是智能终端,也就是你手臂上现在戴着,必要时候能当板砖使的垃圾话输出者。它教会你的第一句话是脏话,第二句话则是不知道由哪个闲得蛋疼的星际旅行者设置的一条开机语音,每次开机后都会有一个机械化的声音念一句“C'est La vie”。你不知道这句根本听不懂的鸟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地方去问,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饮用水、食物还有药品。
那一天你照例开启终端,面无表情地听完这句雷打不动的话,觉得还是它每天换一个语种的脏话输出更有意思。刃偶然听见,复述了一遍这个短句,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以为自己终于听重金属摇滚听出了幻觉,一边嘀咕着庸医果然诚不欺我,一边凑过来当孝顺徒弟,问你那便宜师父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黑发红瞳的男人斜了你一眼。
刃知道你馋他的剑已经馋了很久,没办法,他理解,毕竟哪个手艺人能放过惊世杰作。曾经作为铸剑师的自己也差不多是这般脾性,锋芒毕露,恣意妄为,总之不会为生活和命运所困,然而现状是前尘旧梦如影随形,等待着他理智尽失时扼住咽喉将其唤醒。他缓缓拔出鞘中的长剑,说,此剑名为“支离”。
分散的,离奇的,残破的。他不知道当初的自己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就像仙舟罗浮工造司的百冶永远不会想到故友挚交就像这剑的名字一样支离破碎,而他又会被这剑的上一任拥有者击杀上万次。
支离,支离——流浪星际的剑士默念它如同谶语般的名字。应星的灵魂已经残破,以锋刃为名的男人仅是一具行走在世上的躯壳,他的内里空空如也,除了仇恨,他什么也没有。
这是我铸的剑。他这样说。
你惊讶地瞪大眼睛。
有这样技艺的人何必拿着一个跃迁装置来找你。你这样想,随后很快想起刃缠满了绷带的手。你见过他那只手解下绷带的样子,甚至见过他试图用镊子夹取微小零件却每一次都无法成功的样子。他双手上交错纵横的每一道疤都是凝结了的有着机油味的葡萄汁。
支离剑入鞘,刃拿着已经修好的跃迁装置转身朝门口走去。
C'est la vie——离开之前,他再一次重复道。时隔许久,你终于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句话的含义。
他说,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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