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娅拿出备用制服，用肿胀到不听使唤的手指扣上纽扣，佩戴上勋章，最后捡起那张被血泊污染的家庭合影照片，放在衣袋里。
面对镜子时，她的瞳孔在光线下反射出异样颜色。血丝包裹眼球，像冰层彻底粉碎之前的裂纹。
他仍然在她身边，如同她背后的一道阴影，嘴角透露出不详微笑。
从指挥官勋章里抽出密钥，插入飞行器驾驶室的系统里，系统自动被激活。数条警报自动弹出。其中包括一条一级警告，一条自动警报。
“指挥官墨西娅，你负责护送的物品：机密保险箱已经脱离飞行器主体。请立刻向上级报备情况，更新保险箱所在坐标。”
“致飞行器全体成员：引擎遭到损坏，飞行器失去动力。请呼叫救援站点。”
她无声笑了笑，当即选择上报任务失败。从破损通道里渗入的冷风吹的她脸颊僵硬。
机密保险箱因为不明原因失窃，队员背叛，飞行器失灵，被寄生虫附体，看来命运的确暗示这里就是她的终点。
“既然你说我们共享生命。那今天就是我们分手的时候。”
她毫不客气地对脑内的他说道：
“你看见了？指挥官任务失败，引擎损坏。现在我们可以选择当逃犯，或者返回母星被关进监狱。你的计划包括了这两项吗？”
对方居然沉默了。正合她意。
等待上级回复的间隙里，她转身望向飞行器的舷窗外。
在深紫色犹如汹涌风暴云的星空之中，虫巢里的群落活动形成惊雷闪电般的迅猛光影之景。通常这代表着令人胆寒的虫群工兵即将到来。
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无论是被虫群吞噬，还是被上级惩罚，结果都一样。
他回来了。
“出乎很多人类的想象，虫群工兵其实是非常温柔的种类。他们会让适合的生物活着到达虫巢中心，让母亲在它们体内产卵。即使是被寄生的人类也不例外。”
他在驾驶室的窗前缓缓地比划了一下虫巢到飞行器的距离：
“我是个不恋家的孩子。反抗也不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如果你不准备再次被抓回虫巢，至少可以和我合作一下。我相信人类监狱对我们俩更好。”
墨西娅懒得理他。
他又凑近了一些：
“检查你的脑袋里刚刚成型的虫群网络。你真的没发现带走保险箱的那个人类的气息吗？你意识到你现在拥有什么能力了吗？”
墨西娅内心一动。
这个念头刚刚成型，她的意识就链接上了许多片破碎的视角。有来自虫巢附近的，还有更远处的，视角连接成一条从飞行器到虫巢的通路，穿过更多她无法探知的虫群，清晰标注出一架陌生飞行物的路线。
那是一架没有明显涂装特征的小型无人机。在拓荒兵偷袭墨西娅时，它悄悄破开飞行器舱室的外壁，取走了保险箱。
“星盗。徘徊在中立区的那些接雇佣任务的家伙。”
墨西娅收回意识，不知道是因为缺血还是激动而眩晕。
她手扶座椅站起来，启动飞行器上的救生艇：
“我要拿回保险箱。”
他友善地为她鼓掌，看着她踩着虚浮脚步走向救生艇仓，将其一一打开：
“保险箱里面一定有对你很重要的资源，对吗？”
墨西娅转身，看也不看他，找到那些拓荒兵的尸首，将他们依次塞入救生艇里，启动发射倒计时。
过量麻醉药物和寄生虫都没有扰乱她的思维。
她在心里反复思考自己的脱身之策：
第一，这只寄生虫并不完全掌控她的记忆和思维。她一定有机会自救。
第二，星盗之中一定有人掌握了情报，所以他们如此精准地盯上了她护送的东西。
第三，找回保险箱，她才拥有回母星的资格。
-
五六只救生艇同时脱离飞行器，其中只有一只加速离开虫巢。尾随而至的虫群工兵捕捉到了被留在原地的救生艇，灿烂的金色爆炸团立刻产生，接二连三逐渐扩大，最终席卷整艘飞行器。
在唯一逃出的救生艇里，墨西娅向着被爆炸火焰照亮瞬间的虫巢致敬。
他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
“利用同类的尸体吸引敌人？虫群有时候也会这样做。我个人倒是觉得吃了更好。”
墨西娅淡淡回道：
“这是太空葬礼的仪式。即使他们背叛了我，我也不会让他们被虫群吃掉。”
“那还不如吃掉。”
他毫无留恋情绪似的，坐在她身边拨弄导航仪：
“我的思维曾经在巢穴里自由自在地穿梭，借由工兵的眼睛，许多你想象不到的记忆被我们收集到了思维网络里。比如说……你们人类也吃同类。这并不是因为资源匮乏或者战争。纯粹只是一种炫耀心理。”
墨西娅的确听说过星盗在这种荒蛮之地制造的暴行。食人只不过是较为常见的一种。
在太空生存，你最好学会闭嘴忍受。
她定了定神，拨正导航仪，对他说道：
“既然我们现在是同伴了，见到星盗据点之后，你需要完全配合我的行动才能成功——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对我的请求？还是命令？”
他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被她迅速躲开了。
一声嗤笑过后，他答道：
“叫我诺瓦。”
她通过舷窗反光看着他的倒影，以及远处漂浮的废弃船只：
“好吧……诺瓦。星盗一般集群居住，而且大量囤积武器。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愿闻其详。”
星盗居住地是一片废弃太空舰组成的区域。
一小股虫群缓缓靠近，引起了星盗们的注意。他们之中有人辨认出这是一些通常不出巢的吞噬虫，于是便没有在意。甚至有人当场眺望观赏起来。
废船内部，正在忙着拆解保险箱的星盗接头人直起身来，用义肢抓挠着后脑勺。
在他后背和头顶都有曾经被虫族啃噬的痕迹。现在经过人为修补，倒让这位老人的眼神更加锐利。
外界看热闹的人群引起了接头人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顿时破口大骂，走出船舱让手下们赶紧去清除虫群：
“别让这些臭虫靠近船！再让老子看见一只，你们就别想好过！”
被指使的手下们不乐意，一边磨磨蹭蹭，一边大大咧咧学着上司的口气道：
“一天到晚怕这怕那的……也没见寄生虫把你脑袋吃了啊？亏你以前还是指挥官咧。”
接头人对他们扬起义肢，却始终没下手，只是掀开额发让他们看：
“看这个！你们懂吗？！这就是伪装成吞噬虫的工兵咬过的伤疤！我当时还戴着全套防护头盔！”
狰狞伤疤让星盗们转变了态度，驾驶飞艇前去驱逐这群弱小的吞噬虫群。
那几只吞噬虫并不过度靠近废船，只是在射线枪的攻击范围之外徘徊来去，嗡嗡叫唤。星盗们逐渐不耐烦，打开飞行器上的激光武器。
亮丽激光与吞噬虫交相追赶之下，场面颇为滑稽，其他星盗也逐渐加入了这场竞赛。
“奇怪！这虫群从哪来的？”
与此同时，接头人骂骂咧咧回到自己工作的漆黑船舱里。一股陌生气味从船舱里飘出来，接头人脚步一顿，垂手摸到了隐藏在腰间的武器。
不等他有更多动作，黑暗之中有人已经手持武器对准他。灯光伴随着脚步声亮起。女性的平静眼眸和接头人隔空对视。
“你好啊，前指挥官崔萨。”
全副武装，灰色眼眸紧盯接头人的墨西娅拍了拍手中的武器：
“在太空生存，你最好学会闭嘴忍受。这是您的名言，那您应该知道如今该怎么做，对吗？”
被激活的枪膛在女人的手中逐渐发红，让她的脸色反而更加灰白，冰冷。
他们都知道飞行器上发生了什么。
这个女人不该还活着。
崔萨经历了最初的惊吓过后反而呵呵笑了，手指没有离开武器：
“小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临阵脱逃。现在的你，和当初的我没什么区别。放下武器，我们好好聊一聊。”
“嘘，”
墨西娅靠近了一步：
“你抢错了东西，杀错了人。但我的确会给你一次聊天的机会：把保险箱交出来。”
墨西娅体表的血管泛出黑色，眼角滴下了一滴血珠。
外界，星盗们的兴奋呐喊声接二连三响起。射线光芒照亮室内，让墨西娅体表的黑色痕迹似乎在皮下鼓动。
崔萨偏头看着她，渐渐明白过来，脸色微变：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走。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崔萨举枪想要射击，却感到头顶降下簌簌声响，脖颈后方传来一阵凉意。他的金属颅骨在扭曲变形的声音中被掀开，喉咙深处的尖叫尚未发出就被虫类的尾巴和毒牙堵住。
墨西娅缓缓放下武器，看着眼前的男人被寄生虫啃噬面部。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离体的寄生虫——诺瓦。它利用毒牙动作迅速地向着人脑深处钻去，纤长顺滑的黑色尾巴也滑入其中，制造出一方黏糊糊的温床。男性还在抽搐，但和墨西娅一样，他的体表开始变黑。温暖的鲜血被全部吸收进虫族体内。
她来不及有任何情绪。
现在诺瓦暂时离开她的身体，她需要利用这段空档时间来获取机会。
“用他的声音稳住外面的星盗。别让任何人进来。这群星盗藏着其他武器。”
她对着地面上那具男尸吩咐道：
“我要向上级报告保险箱的位置，让他们来支援。”
男尸灰白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他用不合常理的动作忽然坐起，用诺瓦的腔调说道：
“团队合作，我喜欢。你知道这个人的脑袋里有多少肮脏的秘密吗？出卖同类，买卖交易，滥杀——”
她蹲在被星盗掠走的保险箱前，用箱子掩饰自己的表情。
现在这只寄生虫是否已经完全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能看见她的多少回忆？
保险箱感应到她的生物信息，自动打开。银光闪闪的箱子内部飘散出寒气。透过白雾，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一具正在依靠医疗设备维生的人类躯体，以及一枚被损坏的指挥官勋章。
这是一名正在低温医疗设备监护下的指挥官。
“里面有什么？”
被寄生虫控制的崔萨扭过头来，面部肌肉微微震颤着，勉强形成一个好奇的表情。
“我需要的东西。”
她回答的同时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看着指尖的黑色液体。看来这就是寄生虫侵入的地方了。
奇异的是，不怎么痛。只是有种被抽离的恍惚感。
看来她的确暂时脱离了控制。
她果断伸手拔出保险箱里的医疗维生设备，给自己带上，同时借着保险箱的角度，小心地抽出指挥官衣服内侧的随身武器。
设备自动检查，提示她脑部疑似出现肿瘤物，并且开始为她泵入营养液和肾上腺素。电子音比起刚才还在她脑内喋喋不休的少年声音来说要悦耳的多。
既然她选择了这出险招，那就要冒险到底。
墨西娅按下向上级发送位置信息的按钮，关闭保险箱。此时其他星盗已经解决完了所有吞噬虫，回到港湾里大声问着接头人在干什么。
崔萨张开满是黑血的嘴，用断断续续，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复道：
“全体……待在原地。别进来。”
很难说这声音是不是真的完全模仿了原主。
门外的星盗沉默片刻后，没有再试图交谈。似乎没有星盗怀疑仅仅隔着一扇门，他们的长官已经殒命。
崔萨面露得意之色，转头望向墨西娅——
一把武器已经抵上了他的额头。
墨西娅冷眼俯视着这个被寄生虫占据的男人，医疗仪器上显示的心率并未出现变化。
那一瞬间，男人睁大眼睛，脸上流露出失落的表情。
这副表情是虫族从不具备的。
枪膛偏离了少许。
“我暂时不会杀了你。”
墨西娅抬手指向自己的额头上的伤口：
“我说的是你，诺瓦。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寄生我？你的计划是什么？我会出现后遗症吗？”
男性的视线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移动，嘴角忍不住泄出丝丝笑意。
他膝盖跪地，用手缓缓抚摸额头上的伤口的动作有一股从容的美感：
“你不相信我只是想救你一命吗？”
墨西娅动作一怔，随即用枪膛恶狠狠顶住了他的脑门：
“住口。我从来没有希望让你来救过我。”
他乖巧地垂下眼睛，绿色眼珠就像是悄悄藏入阴影里的软体动物：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另外——你现在不想死了吧？完全掌握这具身体的感觉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就像我……唔！”
枪膛强硬地撬开他的牙齿，直抵上颚，逼他咽下接下来的话。
墨西娅和这个猛然抬头，眼球突出却还在疯狂大笑的男人对视，说道：
“你命令我日子到头了，寄生虫。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重物拖沓声和星盗们的吆喝声。
“不管里面的人是谁，放下武器，赶紧出来！你们已经被锁定了！”
重物撞击门扇的声音让墨西娅和诺亚两人都抖了抖。
室内温度开始上升了。隐约红线渗入室内。
是星盗私藏的音波武器。
墨西娅当即反应过来。
诺亚也知道她的想法似的，默默一笑，似乎并不在意接下来的后果。
“专门吸引虫族的定向音波武器。”
他伸手穿过那些红光，观赏道：
“现在你是想合作，还是为了那些人渣放弃生命，墨西娅？”
墨西娅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拿出了小艇的应急自爆程序按钮，在诺亚面前晃了晃。
“我暂时不需要来自你的合作。”
她按下了按钮。
早已被停泊在星盗的飞船引擎室附近的应急救生艇当场爆炸。爆炸产生的火焰灌入引擎室里，熔融了年久失修的材料，让燃料流淌而出。
不一会，火焰就顺着燃料烧穿了飞船内部，掀开甲板蓬勃散开。星盗们察觉对面的爆炸事故，手忙脚乱之间只顾弃船逃命，居然忘记了船舱里的入侵者。
火焰横向舔舐整艘飞船，但是被隔绝在船舱之外。逐渐升高的温度引发警报，但墨西娅的一动不动。
“诺亚。”
她凝视着这具人形的皮囊与其中潜藏的虫族：
“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对方只是扯起嘴角，眼中满是同情之色：
“我真的想帮助你。墨西娅。你是唤醒我的人。我们俩合作能做到许多事。”
“哦？那它们也是你叫来帮助我的同伴吗？”
墨西娅随手指向窗外，正在蜂拥而来的虫族。星盗逃走的痕迹正被虫群分噬淹没，抹消在太空之中。
“它们知道你要找的人类都在何处。”
诺亚轻声道，同时指向自己的额头：
“一帮星盗是不会随随便便攻击指挥官的。除非有人下达了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命令，诱惑他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也要做成这一单。而这些人的信息，正储存在他……不，现在是我的脑海里。”
墨西娅明白他为什么轻易同意离开自己的身体了。
她在诺亚的微笑中厌恶地皱眉。
“当然。”
他在她挪开枪口时，体面地掸去自己衣服上的尘土，然后热情洋溢地对她张开了双臂：
“要是我忽然死亡，这些虫群也会吞噬你。所以我们确实是一个整体。来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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