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守岁瞪了眼:“成衣铺斜对角那家‘池娘烧鸡’。”
乞丐轻笑。
“唐永妻子便姓池,闺名池钗花,她家祖传做烧鸡。”唠一半,乞丐啃一口鸡腿,又说,“但是唐家出事后,池家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出丧也只池钗花的娘亲一人。”
“也没听说池钗花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不过唐年却有不好的传闻。”
“唐年?”斐守岁来了兴趣。
“出事前一个月,唐年曾要娶池钗花闺中密友亓官家的二姑娘,可惜不知怎么着,亓官家二姑娘在抬轿去唐家时失踪了。作为新郎官的唐年居然毫不知情,得知人不见后也并没有很悲伤。”
斐守岁垂眸,他想到城外棺材铺前遇到的鬼新娘。
“亓官家二姑娘身量如何?”
“魁梧!”乞丐比画一下,“不过看画像倒也算落落大方,不失大雅啊。”
魁梧,不失大雅……
斐守岁笑道:“那你可知唐家的荒唐事?”
“知道,都传疯了,不过我所知的是另一个说法,公子你可要听。”
“难不成一只烧鸡买不了这个故事?”斐守岁早知如此,他拿出一串铜钱,丢给乞丐。
乞丐立马接过,细数一番,方才收入囊中:“好久没见这么多钱了,公子出手真大方。”
斐守岁默然,他总觉得面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叫花子。尽管来者扑面的地痞之气,但在刚才的交谈里,至少从用词气质上看不太像。
为何要扮作叫花子,还是不得不扮成叫花子?
乞丐没有注意到斐守岁异样的眼光,嬉皮笑脸地把钱藏好:“公子可别太吃惊,听我说。”
“您知晓那些个妇道人家说的吧。她们也就知道是池钗花勾引弟弟唐年,导致哥哥唐永失手杀了她。现在看上去是一家死了俩,唐年也疯了。其实事情并非如此!”乞丐再一口将鸡腿整个带皮嚼入嘴中,“我所知,是弟弟唐年要强了池钗花,被哥哥唐永发现了。”
斐守岁微微颔首,示意乞丐继续。
“且是池钗花失手杀了唐年,而唐永因胞弟死在面前无法接受,所以……”
“所以?”
乞丐说着,用吃干净的鸡腿棒子,在脖子那抹了下:“在屋里上吊死了。”
斐守岁并不特别相信眼前之人说的话,他只不过当成了故事另外的一种可能性。
他提问:“照你所说,唐家两兄弟死了,那剩下的不就是那位池家姑娘?可我只见过唐年。”
“这就是这事的诡异之处,您既然见过唐年,那您可有注意唐年的行为?”
斐守岁思索着,想起棺材铺前那举动十分小妇人的唐年,倒是有趣了。
“公子要是不信我说的话,大可随我去唐家看看。”乞丐笑云,“我猜公子扮作书生模样,但形事风范不似小家之气,莫不是上头的官爷,来这里查案的?”
斐守岁朝乞丐笑笑:“不是什么官爷,就一书生平日爱写鬼怪话本。”
他撒了谎,不过好用。
乞丐看到斐守岁客气的笑,也跟着笑说:“小的能遇到官爷这样的人,真是福气咯。不知能否请教官爷名号?”
斐守岁行走人间,从不用虚名。他拱手,微微弯身,折扇与画笔随着动作摩擦。肩上落入一片枫叶,点在浅色衣裳上,很具风雅。他的这番礼数是将乞丐放于自己齐平的位置,并无蔑视。
“斐守岁,字径缘。”
乞丐见状也装模作样地鞠了躬,看上去十分滑稽,然后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极其拮据地从补丁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小的听不明白。”
“……”
写好名字。那乞丐看了许久,又反复念上几遍,方笑道:“好名字!”
斐守岁面无表情,只想骂一句:别装了。
“礼尚往来。”
乞丐旋了一圈嘴里叼着的鸡腿骨:“小的无名无姓。”
好一个无名无姓。
随后,斐守岁又多付了乞丐一只烧鸡的钱,让乞丐带着他去看看唐宅如何。临走前不忘嘱咐客栈小二,让其到饭点给客房送去吃食。老妖怪还记得有个小人儿在楼上睡着,就怕那食盒喂不饱。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陆观道早醒了。
小人儿不敢睡得太深,却因太累了,一口气睡上了半个时辰。
陆观道坐在床榻上发呆,他朦胧着眼四处寻找斐守岁的存在。可惜,屋子里就他一人。
风飒飒地将红叶吹进来,小孩穿靴下榻趴在窗口,露出半个小小脑袋。他远远地看见枫树下一身浅色衣衫的斐守岁,还有包子铺前的乞丐。尽管隐藏在树影里,陆观道还是准确地找到了斐守岁。那种站姿,那身衣裳还是刚刚才买的。
但当小人儿看到乞丐的时候,心里惶然一抽,他使劲想长高些,他想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下面的人在干什么。
说话?为什么要和乞丐说话?
他也是乞丐啊。
怎么不和他说话,这是不要他了吗。
陆观道用他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到斐守岁有了新小孩不要他的样子。或许斐守岁起初是看他可怜,才愿意多陪他会。
脚实在是没了力气。陆观道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角度能瞅见斐守岁买的食盒。
小孩子的脚麻了,歇了会才慢慢地起来去开盒子。都是精致的吃食,用来讨孩子欢心。
陆观道却小心将盒子盖上。
他想,这盒子里的东西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心里头又噎着慌,却不似吃馒头噎住的那种,是一碗水解不了的困惑。
过了好久。
陆观道再次凑到窗口去看,发觉树下的斐守岁朝着乞丐鞠躬,还不知给乞丐写了什么。
包子铺的乞丐好似很开心。
窗边的小人儿一下子没了分寸,他觉得他完蛋了,原来斐守岁一直在诓他,那些子说的都是甜言蜜语。
陆观道坐在窗边,手里搓着衣角。忽然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后打开食盒,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点心。小孩想,要是吃完了,就不会有人来抢。
吃完后再去窗口看,斐守岁和乞丐都不见了,消失在那片红枫林。
陆观道却异常冷静,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速地整理好床榻,又合上食盒,再将茶盏倒扣。
一切准备就绪,他记起陆姨对他说:
凡事不去争抢过,便是要后悔的。
……
斐守岁跟着乞丐来到唐宅前,还没商量好要怎么潜入。走近时看到宅门大开,里头静悄悄,只有风吹草木发出的簌簌声。
老妖怪凭借多年的经验判断道:“里面没人。”
“据我那些弟兄们说,自从唐宅出了事,家仆是走的走,散的散。”乞丐摸了把自己夸张的胡子,“所说不假啊。”
斐守岁已知宅内没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
乞丐并不感觉奇怪只是叹一句。
“公子有做官爷的风范!”
斐守岁没搭理他。
走入宅内,刚过影壁,一股血腥味在空中刺激着老妖怪的神经。于是斐守岁有引导性地走向血腥味的源头。
入唐家内宅,果真如乞丐所说,空无一人。
宅内多种梧桐,在深秋梧桐叶萧条。地面石砖混着其他树木的叶子,又因无人打理堆积。
这里静得好像被世界遗忘。
斐守岁注意着脚下游廊,是好几日都没来过人,一切都攀上了“陈旧”二字。
直至来到书房前,那血的味道混合尸臭的糜烂味最为浓烈,像在雨里死了三天的水牛。
乞丐不堪重任,拄着拐在书房门口吐了。
斐守岁无所谓这些,他为点去冤魂执念,常常碰到这种事。一来二去,习以为常。
老妖怪推开书房的门,浓重的尸躯气息扑面袭来。
天正晴朗,白云悠悠。
入眼的除了蓝天,还有挂在横梁上死状极其悲惨的唐年,以及糜烂味的源头。
一卷卷书籍铺开,两具腐烂成脓水的躯壳卧在书籍上。苍蝇蛆虫绕着地上血水而来,聚成一团,正在分食。
阳光从书房的棉纸窗户里透入,缓缓萦绕在尸体周遭。空气中的尘埃被光照亮,却一个劲想逃,想逃离于世俗之外。
斐守岁少见的皱眉,确实难闻,也实在恶心。
秉着不能随便乱动尸体的原则,斐守岁只仰首观察。
门外乞丐吐了会,忍着胃痛,拧着鼻子跟了进来,他上前瞅一眼,便惊呼。
“唐年!”
斐守岁与乞丐相视,还没说下一句话,乞丐撒开腿就跑去门口继续吐了。
“呕——”
“……你没事吧?”
乞丐远远地回,还扯了个悲苦的笑脸:“没事!就是可惜了烧鸡。”
斐守岁无语,他又抬眼看吊在悬梁上的唐家小弟。
唐年整个身子僵斜,眼珠瞪得像两颗成熟的紫葡萄,还有一行清泪挂在脸颊上,口水与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但吊死之人并不会吐舌头和呕血。
真相并非眼前所展示的那么简单。
可惜斐守岁的见解止步于此,他并不擅长这些,但他知晓唐年最需要的是仵作验尸,不然谅斐守岁也不知唐年是怎么飞上房梁,然后来了个潇洒的上吊。
且唐年那诡异的倾斜姿势,若不是死亡一定时间后的僵硬,否则根本做不到如此。
在算地上的两位,猜都不用猜,自是池钗花与唐永。
得出这些个结论。
斐守岁掸了掸灰尘,背手离开书房,还没开口,乞丐打趣道:“公子真是……呕……真是好胆量,日后肯定飞黄腾达。”
说着还给斐守岁抱了个拳。
斐守岁拍拍乞丐的肩膀。
“你和我认识的小孩不分伯仲。”
“啊?”
斐守岁见乞丐一嘴腌臜,实在不想与他同行,便带着去了唐宅的茶水房。大户人家都有设立茶房,一般是天冷时,下人给主人家备暖茶的地方。
茶房在书房旁。
斐守岁推门寻了好久,才发觉竟然没有冷茶,连在桌上的茶杯都积了一层厚灰。
乞丐见状用袖子擦嘴:“公子不用找了,死人的东西用着也难受。”
“好。”
斐守岁看着手指上擦到的灰,沉默良久。
“池钗花和唐永死后没有下葬吗?”
“嗯?这怎么可能!那天下葬我可是亲眼看到的。”乞丐疑惑道,“难不成唐永脚下那两摊是……”
斐守岁颔首。
“公子是怎么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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