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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余烬(玖)

她依稀记得那个常伴她身侧的少年。

那时她还很年轻,父母健在,在草长莺飞的二月里,他拉她一起出去放风筝。

她玩这个很笨,总是飞不起来,他的飞得很高,稳稳当当地在春风里飘扬。

他把自己的风筝线给她,去牵她那个飞不起来的风筝,两个人说说笑笑,在草地上来回奔跑,玩闹,饿了吃一口她带的春饼,渴了喝一口他从家里偷摸出来的青梅酒,一直到傍晚才分别。

有时,他会带几个朋友陪她一起上街逛,小摊上看见什么好东西了他总是抢着买下来,她看见适合他的玩意儿也偷偷买下,分别时再送他,他经常舍不得用,总是细细收好。她去他的书房喊他,见到书柜上满满当当全是她送的玩意儿,他的书案永远摆着她爱吃的桂花饼,侍从热腾腾地端进来,他怕她烫了手,用小扇儿扑掉热气才肯让她拿。

傻子。

她含着泪,一滴一滴地慢慢落,她最近真爱哭啊,哭得眼睛生疼,她没法子控住自己,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捧着心慢慢浸湿被褥。

或许是太疼了,他才走了些日子,自己就过不下去了。都说怀孕的女人爱哭,这话没错,阿爹以前就是因为总看见阿娘的眼泪,所以才舍不得再生弟弟妹妹。

她摸着自己鼓起的小腹,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孩儿了,会不会想念我。她只想着,待她熬完这段日子,他带兵得胜归来,她就能带着孩子见他了。

父母去世后,他就是自己的唯一,她也越发粘着他,他格外疼爱她,舍不得她辛苦,乳母总是希望她能有一个孩子承欢膝下,他一边笑着说不急,一边给她揉腿。

她那日是没太在意,自从他走之后就上了心,没想到还真有了。

他会很开心的,临走之前他就抱起了她,说她要照顾好自己,别太担心他。她笑着说好。

可是她走了没多久就做噩梦,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他还没回来,她忧心忡忡地待在将军府,一刻也不曾安宁。

再后来就是到了这浑浊之地,她被禁军带入宫中,乳母无法进宫,只能替她收拾了几样金银细软,她一入宫就被安排进了浣衣局做事,金银细软也被管事嬷嬷拿走,只余手上一只早些时候除下来的白玉镯。

从京城世家的小姐,到为宫中嫔妃洗衣的奴婢,这样的阶级跨层她只用了一天时间。

她原本精美素净的衣裳被换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粗布罗裙,就这样成为了奴隶,被困在高墙深宫中。

她只觉得冷。

她浑身滚烫,被人扔进这冰冷的地窖时,她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就是那位临安王唯一的女儿?”座上的女子雍容华贵,身上的裙裳有种说不出的尊贵感,她看清眼前人只是一愣,上面坐着的女子是谁?

“娘娘问你话呢!”旁边带她上殿的女官狠狠用胳膊撞了她一下。

“是。”她站着回答,眼睛紧紧地看着那个女人。

座上的女人看着衣着朴素的她,站在下方如一朵雪白的莲,却有一份柔弱的美感,表情瞬间不悦。

“娘娘。”另一名嫔妃装作亲近,凑上前询问,“我听说宫里新来了位妹妹,特地前来拜见,不知陛下打算将这位妹妹册封什么位份?”

她不解:“什么妹妹?”

“妹妹可别害怕,我们不是什么吃肉不吐骨头的人,妹妹可别把我们想坏了。”

她拒绝那嫔妃上来拉她的手:“妾身没有姊妹,还望娘娘自持!”

“我父母已逝,娘娘若想与我结交姊妹之谊,只能由我临安氏认定的长辈作为见证。”她将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到底是继承了父母的坚定与忠诚。

她抿了抿嘴,再添了一句:“纵使陛下也不能插手!”

此话一出,几个妃子都笑了,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陛下将她一个罪将遗孀养在深宫,这是什么心思?分明是想把她纳入后宫,她顶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给谁看呢。

她看着耻笑她的人群,心里越发不安。一月前,禁军包围了将军府,说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请她入宫,身上还带着皇后口谕,她分明看清楚了那是原先太子妃的嬷嬷,她轻而易举就相信了禁军首领,上了轿子一路护送着她入宫。自父母去世后,她极少出门,出门在外凡是有夫君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从来不会用琐事劳烦她。

是她太傻了。

她被人丢进冰窖里三天三夜,差点丢掉了命。

那些日子,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浑身冰冷,没有火光。

最重要的是她没了孩子,她不知道从第几夜开始,身下的肚子就一直在痛,痛的她无法呼吸,只能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她整个人都没有力气,红色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裙,那个在她肚子里顽强陪伴了她三个月的孩子,终究是无法重见天日。

她哭喊着,双脚软弱无比,却只能亲眼看着这个小生命从她的腹中流逝。

她的手攥紧了衣裙,孕三月,孩子还没发育完全,是不可能生下来的。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看这个孩子,她怀孕时所憧憬的画面,全在这一刻消散得彻底。

她眼睁睁看着肚子里的孩子死去,直到两天后终于被人救出。

她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腹中的胎儿早就化成一滩血水,浸入冰面,为自己的母亲贡献出最后一丝温暖。

她的意识浑浑噩噩,整个人头昏脑胀,额头一片滚烫。她一直在发烧,几天滴水未尽的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冰面上苦苦挣扎。

终于,那隔绝地板与天空的木板被人翘起,有个穿紫貂大衣的人焦急地把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嘴里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婉儿!婉儿!”

她很想回应,但大脑已经再次陷入昏迷。

是你来了吗。

我的夫君。

她眼角划过的泪水掉进那人的貂衣里,瞬间消失不见。她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醒来,周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烛台,照得她的眼睛生疼。

她睁开眼睛心里一凉,这不是她的家,这也不是她为奴为婢的地方。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幼时父王常常带她到这觐见皇伯父,皇伯父没有嫡亲女儿,但父王只有她一个女儿,皇伯父和皇伯母在她出生那天就封她为临安郡主,并给与公主们同样的封赏。她经常在这听皇伯父和父王商讨国家大事,两位长辈在上头谈论治国理论,自己就在下面吃葡萄,绣花样。

这个地方,不是皇帝的寝宫吗,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很快,她的疑问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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