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多，小区门口的早餐摊档上，只见蒸笼升腾着袅袅热气。随意停放在指定区域的电瓶车乱糟糟地把行人道占了一大半，推着单车的学生正艰难地从过道的缝隙里穿过。
梁桐玉给小鱼投喂了鱼食后，把小小的鱼缸放进篮子里，摆在楼道的角落处。然后给许弦发了条微信提醒他别忘了把鱼儿接回家帮忙喂养后，就背着一个背包出了门。
去云城最早的一趟车只是过路车，得一大早就出发。本来坐高铁比较方便，可票价也是汽车票的两倍，她预计着车程，大概坐上个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目的地。
汽车上倒是有许多座位空着，梁桐玉却暗暗叫糟，看来这车得绕去别的地方招揽客人了，估计得多花上一些时间才可以到云城，她最怕碰上这种车。
果然不出所料，司机一路开开停停，来接站在路边挥手示意的散客。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到有点烦闷。
翻看她和曲阿姨的聊天记录，最后发的一条信息是几天前，她录下咚咚咚用小爪子推着一只空瓶子的视频，笨拙的小动作，让人忍俊不禁。
过了几个小时，曲阿姨回了三个点赞的表情，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给她发语音消息，长长的一段，总是说不完的话。
想来是那会，阿姨的身体情况已经糟糕得无法再与梁桐玉对话了。
她设想着等会到殡仪馆后，应该要用怎样的表情，来接受这一场来得太过匆忙的离别。
背包的拉链有点开了，一个小小的记事本露出了一角，她把本子拿出来，突然想起昨晚曲念说的话。
曲阿姨的笔记本上，记录着自己葬礼上出席的人的名单。
梁桐玉翻开空白的页面，心神恍惚地想着，虽然自己离开后，只想把骨灰火化了，洒到与母亲坟墓相近的大树里，从此不留尘世，一切化作尘土。
但如果是和曲阿姨一样，也有这样的一个小本的话，她该希望谁来出席自己的葬礼呢？
车子突然一阵颠簸，开到了一段还没修好的公路上。梁桐玉听着车厢里乘客大声地打电话报上自己现在的位置，告诉对方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到。
在充斥着嘈杂声的环境里，她郑重地写下了姨妈与许弦的名字，然后还加了个小括号，写上一句：【如果可以的话，请带着咚咚咚来看我，谢谢。】
*
梁桐玉出发后没多久，许弦也醒了过来。他刚从床上下来，结果发现自己的一只拖鞋消失了。
赤着脚走出客厅，看到罪魁祸首正叼着他的鞋子，在沙发上踩来踩去。
好不容易从咚咚咚嘴里夺回自己的鞋子，却已经被啃咬得惨不忍睹了。而干了坏事的小狗，此时正趴在他脚前，吐着温热的小舌头，尾巴摇晃得飞快。
他好笑地拍了张受害拖鞋的照片发给梁桐玉，然后对咚咚咚说：
“这鞋子，得赔知道吗？我要保留着罪证，等你妈妈回来看看你干的坏事。”
收拾好之后，他拿了根牵狗绳，抱上小狗出了门。小区里绿意盎然，绿植都在生机勃勃地沐浴着阳光。把它放在楼下自行车的车篮上，拍了拍小狗头，声音带上了笑意：“走，咱们兜风去。”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一人一狗，日子挺巴适。
这天来店里的客人们都发现了，许小老板的店门口多了一只小小的守护神，温顺地看着人来人往。
*
下车后已经将近下午一点，梁桐玉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匆匆吃了个随身携带的面包后，就踏上了前往殡仪馆的路。
说起来，这也算是她平生第一次参加正式的追悼会，走进馆内，感觉每一处地方都庄重得让人心生敬畏。问候完曲阿姨的女儿后，她静静地等待着悼念仪式的开始。
灵堂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躺在棺木里的人面容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曲阿姨的孙女并不知道外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眼神清澈懵懂，紧紧牵着母亲的手。
默哀与悼词环节结束后，四周已经是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梁桐玉把衣服上的白花取下，轻轻地放在棺木上，想说点什么告别的话，可始终没有开口。
接下来需要转场地进行下一个流程，待家属亲友都陆续离开灵堂后，她才慢吞吞地走出追悼厅。刚走到门口，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动了门口布置好的白花与挂着的白布。
在仪式上努力压抑着情绪的梁桐玉，突然泪眼婆娑。
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动漫电影里有过这样一个说法：当亲人逝去时，你如果感受到了一阵风吹来，那是回来的亲人，在与你做最后的告别。
【看不见的拥抱，化作了微风。】
走出殡仪馆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情绪低落的梁桐玉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低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子。
“嗨，你还记得我吗？三号床的林梦雅。刚才在里面就认出了你，不过场合不对，就没和你打招呼。”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和她一样把口罩戴得严实，却挡不住因结核药的副作用而微微泛黑的肤色，梁桐玉还记得这个姑娘，是在住院时和她同一间病房的病友，比她早了几天出院。
在住院时，林梦雅创建了一个病友群，分享着治疗的心得与体会，还时不时和大家讨论哪些护肝的药物比较好，治疗时该如何忌口，以及应该吃什么食物比较能疗养好身体。而梁桐玉也被她拉进了群聊。
她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着正能量，在群里为病友打着气互相鼓励，将身边人负面的情绪都努力驱散，丝毫不见患病的悲观。
“不好意思呀，之前加了你微信后都没空找你聊天，这些天我忙着筹备婚礼的事宜，忙得都没空看群里的消息了，没想到在这遇上了你。唉，知道曲阿姨的事后我真的心里特难受，好难接受这个事实呀。”
“我也是昨天才得知这个消息应邀赶了过来…不管怎样，先提前恭喜你要结婚了。”梁桐玉衷心说着祝福，即使看不到眼前姑娘脸上的表情，都能感觉到那份洋溢着的幸福感。
一阵铃声打断了她们的寒暄，接过电话后，林梦雅带着歉意对梁桐玉说：“不好意思呀，本来想约你吃个饭叙叙旧，可我男朋友催我回去吃晚饭了，我在外面逗留太久他有点不放心，我在微信上再找你聊哈。”
两人道别后，梁桐玉到订好的旅馆里准备歇息，房费很便宜，可惜隔音也不太好，不断有人从她门前路过，有些在说说笑笑，有的还大声喧哗着，让她没法拥有片刻的安宁。
她皱着眉疲惫地坐在有点发黄的床单上，正好此时许弦的消息发了过来：
“报告，今天的咚咚咚吃好喝好胃口倍好，现在正陪着我看电视呢，请长官放心。”
附带了一个小狗躺在毯子上摊开小肚皮舒服地让许弦摸着的视频，期间还夹杂了电视上隐约传来的“生仔未必就是福/要娶媳妇要分屋/老屋飞入外来雁/鸡同鸭讲眼碌碌~”背景音乐。梁桐玉笑眼弯弯，似乎所有坏心情都被一扫而空。
“收到，记得帮我提醒咚咚咚不要只顾着看电视就熬夜不睡觉，然后晚上睡觉不要踹小被子，现在天气干燥，要多喝水保持水分…”她在床上趴着慢慢回着消息。
“还要记得教咚咚咚做个懂礼貌的小朋友，学会说谢谢，谢谢照顾它的那个人~”
许弦心不在焉地看了眼电视，收到她的回复后，轻笑着把小狗抱起来，用下巴蹭了蹭它的狗毛：“你妈妈想和我说句谢谢还要拐弯抹角的，别学她的坏毛病知道吗？”
怀里的小狗汪了一声，表示万分迷茫。
*
生她养她的地方离云城不远，梁桐玉第二天起来后，想到母亲的忌日将近，不如趁现在方便回去祭拜一下母亲，于是订了车票。
村里烈日高照，到处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在路上走着。梁桐玉看着家家户户门前挂满了果子的树，隔着口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自然的气息，享受着乡村独有的宁静安逸。
走在乡间小道上，一望无际的原野已经有点荒芜，但仍有点点绿意点缀着。
她先到母亲的坟前将丛生的杂草拔掉，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母亲带着温柔笑意的照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妈妈，我来看您了，我今年过得挺好的，工作也忙起来了，老板对我很赏识，感觉自己很快就可以升职啦。对了妈妈，我还养了一条小狗叫咚咚咚，是只很乖的小土狗。还有，平时姨妈也很关心我，我的邻居也很热心，经常帮助我。我一切都挺好，您不用担心。”
坐在坟前静静地陪了母亲许久，她缓缓站起来，准备回去看看自家的房子。
还没走到家里的庭院前，却意外遇上了一个她不想见到的人。此时她的父亲，正从村大队那边的方向朝她迎面走来。
看到戴着口罩的女儿，父亲神色带了些不满，却忌讳着她的病，不敢过于靠近，闪闪缩缩地拉开一段距离。
“桐玉，我不是说过今年你就别回乡下了吗？都说了今年你妈妈由我祭拜就行了。你看你得了这病，要是传染给村里的叔叔伯伯，那得多麻烦呀。”
“对呀，我要是回来，万一问你要一份承包商给的钱那可不好了。”父亲的态度让她心寒，她凄然地笑了笑。
“放心吧，我不会觊觎你的钱的，”梁桐玉说着带刺的话，眼神投向父亲手上拿着的文件袋，大概里面装的是刚签订好的合同。
梁父被她的话扎到了心，恼羞成怒地走到她身前，如往常般高高地扬起了巴掌，可突然意识到女儿有病，只能不甘地把手放下，怕触碰到她身上的病菌。
“你懂什么，你两个弟弟上学要花钱。我们年纪大了赚钱已经不容易了，都把你养到了成年，我的责任已经完成了，也不指望从你这拿到生活费，你就别给我添乱行吗？”
他抛下这一句话，绕过了她往村口的方向走去，身影还带了一点落荒而逃的狼狈。
风吹树叶簌簌作响，鸟鸣声让安宁的村子多了一分生机，她站在庭院前的墙边，被从心底蔓延开的浓重悲伤淹没了身心，欲语却泪先流。
*引用文献出处：
宋·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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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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