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祭出,悬于空中。
丘尘笔直地坐在莫难眼前,仿若昨晚没见过他般,面无表情的从他脸上扫过,未曾停留,转置后人。一轮看毕,人数点齐,便简言道:“随机。”
除了莫难,其余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傻子也能听出来,这是要随机抽人。
其衣袖一挥,惊鸿应声游走在课室。泛着白光绕着浅蓝色的剑芒,似乎兴致勃勃,所到之处,一旁的人皆是呼吸一窒,被越过后又悄然吐气。莫难倒是满不在乎,食指指尖轻扣着桌面。他心道虽然自己横竖都有对策,但总不能他第一天来上课,就被第一个拿来开刀吧?
不巧。惊鸿绕了一圈,直直地刹在他面前。莫难坐在前面都能听到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丘尘拂袖起身,不怒自威。下台递给他一张纸,启唇吐出一字:“读。”
莫难接过扫了一眼,好笑地读出内容:“何为邪魔外道?”
让一个邪魔外道去解释何为邪魔外道,当真是巧了,还是……
丘尘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在他读完题目之后也没有异样,仿佛真的是一道普通的问题罢了。莫难觉得有趣,不答反问:“执晅君不如说说,何为正道?”
惊鸿剑指一边,随即一道白色身影站起来,弱弱道:“丘悦礼作答。品行端正,行为道义,视为正确之道。”
丘尘不语,莫难又问:“如何评定‘端正’,又如何解读‘道义’?”
剑动,另一道身影站起,似乎不屑于回答这样众所皆知的问题,但碍于情面,拱手回道:“丘煜作答。‘端正’可作思想、行为两方面,在言行上保持正直不偏颇,心胸坦荡不拘于得失。‘道义’则是道德与正义,即有底线、有原则,更有侠义之胆,不负于心,济世救人。”
说完,丘煜冲莫难得意的扬起下巴,对自己有所准备的答案显然十分自信。而莫难思索片刻,嘴角一撇,摇了摇头道:“不全面,不具体,不妥贴。”
丘煜不服:“有何不妥?书本上皆如所出,你才是不懂装懂。”
莫难道:“那好,我问你。是非对错,是否黑白分明?”
丘煜点头:“自然是善恶有报。”
莫难道:“那我来考考你。如若有一男子,杀人放火,最终被人殴打致死,何解?”
丘煜道:“此男子自食恶果。”
莫难:“若另一男子路遇襁褓弃婴,将其带回哺育成人,何解?”
丘煜:“扶危救困,此人为善。”
莫难:“有一女子,容貌姣好,及笄之年被富绅看中,想娶其做小妾。此女不愿,其父力争不过,被打断一条手臂,何解?”
丘煜拳头紧攥,忿忿不平:“富绅为恶。”
莫难:“可富绅年过半百,早些年跟名师学过医,在当地是有名的‘大善人’。无论男女老少,不论富贵贫贱,都可每月去其医馆找他看病诊治一次,且不收一文,因此深受爱戴。”
丘煜迟疑:“这……”
莫难接着道:“富绅好色,逼迫女子进门,附近百姓受过恩惠,于是纷纷事不关己。街里邻居闭门不出,任凭父女二人哭嚎,亦不作为。
几月之后,女子身染重病,恰逢富绅嫡子生辰,铺张大办,于是重病女子无人问津,被富绅嫌晦气,直接扔出府去。女子父亲此时路过,原本想偷偷看一眼孩子,没成想见到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府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府外白发人送黑发人。其父刚要驮着女子回家,听见有人议论富绅秘辛。一人道多年前富绅原配与侍妾同一天产子,原配拼死生下一女,撒手人寰,侍妾则诞下男婴,不知怎回事,好好的女婴成了死胎,当时风光大葬,侍妾母凭子贵,顺利上位。
旁边那人是当时接生的稳婆,许是时间太久木已成舟,又和那人关系好,信她不会说出去,于是哈哈一笑,道出真相。
当年侍妾生的才是女婴,原配生完男婴就去世了,侍妾提前让下人偷梁换柱,才有的如今。那亲生的女婴没忍心掐死,直接给扔了,花大价钱买了具死胎替上的。
这边富绅宅院的喧闹一直持续到晚上,等所有人都疲惫睡下,良久,一道火光窜天,照亮了整个府邸上空,整座府院的墙角都被泼了蜡油,大火直接把四面墙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人没有一个逃出来的。
等火势消退,纵火的赫然就是女子父亲。富绅死了,百姓又要花钱看病,心中愤恨,叫嚷着为了‘正义’‘报仇’把他团团围住,活活打死。”
课室一片寂静。半晌,丘煜勉强找回声音,沙哑道:“虽为了女儿,却害了整府的人……”他没再说下去,众人却同他一样清楚,女子病重之时,府里无一人关注伸以援手。
无人过问,皆成帮凶。
此时惊鸿微动,换了个方向。丘荃似是抓住了什么,起身询问:“林公子,先前你抛出的两个假设中的男子,恐怕就是在这个故事里的父亲?”
莫难面露赞赏:“不错。”
丘荃斟酌道:“所以,父亲的女儿并不是亲生的,而是……”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无声的吸了口气。
莫难点头:“女儿是富绅的,男子捡回去抚养长大,终生未娶。”
回应他的又是一片沉默。丘煜叹道:“他又何必……”
莫难神色一闪,抓住机会猛然打断他:“何必什么?何必当初救下一婴?”
不止丘煜,在场小辈们皆是一惊,忙抬头看他,又心虚的扫了眼始终不语的丘尘。见那双淡漠的眸子正若有所思,并没有注意他们,才放下心来。随即又是一阵懊悔,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莫难哂笑一声,缓缓道:“这个故事里,谁有错,谁没错,正确与否,善恶与否,角度不同,庸人自扰。”
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丘悦礼虚心问道:“那林公子所见,此题何解?”
莫难微微一笑,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
“无解。”
无论对谁,都是无解。有人尽全力只渡一人,有人挥挥袖能渡十人,你又能说谁“更善”呢?有人无端欺凌少数,有人受不公烧杀无数,你又能说谁“更恶”呢?世上事哪有那么多道理论证,处处显着无稽之谈,莫难上辈子就领教过了。
许久不语的丘尘终于有所触动,他琢磨着莫难这两个字,低声一字一顿道:“无解。”
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原是无解。”
课室气氛低迷,有两三个感性的小朋友在一边泪流不止,其中丘悦礼更是顾不得礼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袖子上抹。莫难左看看右看看,当即捧腹大笑,斜倚案角,上气不接下气,从嗓子眼里勉强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哈哈哈哈哈,你们还真信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啊,还被我发现几个小哭包了,哈哈哈哈哈哈——”
泣声戛然而止,几个哭包面色涨红。丘煜从悲愤中抽出,指着他怒道:“你这人,你这人,你不是好人!”
丘家人骂人都扯不出几个词,莫难脸皮厚惯了,照单全收,忙顺着他点头,笑得眼角都挂出些泪珠来:“对对对,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说的太对了~”
经他一折腾,那压抑的氛围瞬间烟消云散。丘尘也重新让惊鸿选人,尚有几个少年还沉浸在思考中,其他人则是脊背冷汗直冒,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惊鸿几次路过莫难都是顿了一下才离开,让他颇为不解,心道:是这剑如此讨厌我,还是丘尘看不惯我?虽有疑虑,但刚才那一闹过去了半节课,终究没有再让他回答问题。一屋子少年也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通过了小测。
课后,莫难鬼鬼祟祟跟着四小只,被逮了个正着。
丘煜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赶他道:“去去去,别跟着我们。”
莫难笑嘻嘻凑上去勾他肩膀,被丘煜闪开了,他就顺势转头靠在丘悦礼身上,果然丘煜开始恼火。趁他又要暴躁起来,莫难忙正色道:“这不是来赔礼道歉的嘛,走,下午不是没课?哥哥请你们去万福楼好好搓一顿。”
刚要开口拒绝,恰时四人的肚子都响起不合时宜的声音。早上被眼前这个人闹得没吃几口,现在正是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又想到那香喷喷的麻婆豆腐,更是饥肠辘辘。于是,单纯的几个人又被莫难坑了一把。
等几人前脚刚踏下青云梯,莫难扫了眼他们胸口略微鼓起的一块,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们身上带钱了吧?”
四人忙捂住胸口,丘悦礼弱弱道:“不是林公子你请我们吗?”
莫难抓抓头发,腆着脸嘿嘿道:“鄙人囊中羞涩,还需要各位赞助一点。”
四人:……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四双眼睛齐齐回头望着刚走下来的青云梯,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负剑出来,御不了剑。此时饿得没劲,青云梯是上不去了,只能闷头跟着莫难朝城内走。
跟他们的垂头丧气可不同,走在前面的莫难红光满面,挺胸昂头,八面威风。
等见到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秀色可餐的玉盘珍羞,饿得如狼似虎的几人垂涎三尺,恨不得大快朵颐。每上一道菜就有伙计报上菜名,和丘氏清淡寡味的吃食不同,这一桌菜才叫百花齐放。
莫难感慨:“这才叫饭菜嘛,你们天天吃的都是什么啊。”
菜齐,动筷。不稍半个时辰,整桌就剩下碗筷碟盘,甚是干净。丘煜丘琦不顾形象,咽下最后一口,又把沾在碗底的米粒尽数吃净,才打了个嗝结束这场硬仗。丘悦礼和丘荃则是已经吃饱喝足,优雅擦嘴。
莫难也是酒足饭饱,拍拍肚子,把手一伸,四个人苦着脸把荷包都掏了出来。顺利缴了他们的钱,莫难去结完账,又把荷包还给几人。看着他们捏着自己瘪了一截的小荷包,欲哭无泪的表情,莫难好心的忍住没有笑。
这顿饭吃得还是有意义的,莫难也从几人口中知晓了一些当下的基本情况。
比如,他已经死了十年了。
再比如,曾经的丘鹤来老家主在他死后不久也跟着仙去了,丘尘很小便无父无母,是老爷子的独孙,又是世家子弟里的模范型人物,于是被力捧上位。
可是丘尘基本不管丘氏,他不爱说话,仍旧喜欢外出猎祟,专往有邪祟或是邪门歪道的地方去,一去就是许久,几日到几月不等,丘家大局就让丘珏这个大弟子担着。丘家老一辈拿他没辙,也同意了再立一个二家主操持丘氏,丘尘挂名即可。
十年来,丘尘回丘氏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就会被丘珏抓住干活,今日“清读小测”应该就是丘珏让他来的。
莫难还听见一则奇闻,差点惊掉下巴。
传闻“诛莫荡邪”大围剿之后,山体塌陷,许多没来及撤离的仙门子弟也葬身其中。丘尘不知从哪带着一身伤赶来,在崩塌的石块里翻了三天三夜,扒出不少仙门子弟的尸体,都被其宗门认领了去。
数千人的葬身之所,每块石头下面都压着一具尸体,谁就能刨的出想要的人来呢。一开始许多人跟着翻,后来有人怕把莫难扒出来,万一他给自己设下什么妖阵,让他能死而复生,一切牺牲都白干了。此话一出,众人惶恐,宗门纷纷下令,禁止弟子门生踏入不正巅一步。只有丘尘不顾家门禁令,一意孤行,还和各家派去看守的人打了起来。
这件事被许多人都看到了,越传越开,最后选了两个靠谱点的说法,统一了口径:一是执晅君心系众生,想把无辜的仙门子弟都扒出来归宗。二是塌体之下,可能有执晅君喜欢的仙子,但是因为讨伐莫氏恶主,被活埋了。
之后各路宗门反对声越起越高,生怕他再扒下去会出现意外,于是丘氏派人用裹仙绳把他硬捆了回去。等看守不正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无异变,这才从容撤离。
丘尘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依旧神情冰冷,淡漠如常,还是那个英明神武的执晅君。惩恶扬善,除祟安良,哪里有邪祟妖物就去哪,哪里有邪魔外道就一剑劈了。于是执晅君憎恶邪魔外道的言论便慢慢流出。
至于那一头白发,似乎没有人敢提及,这些小辈们也不清楚,他们只道,记事以来执晅君就已经是如今这副样貌了。
莫难心有考量,在回去路上谎称肚子痛,赶四人先回去。自己则是脚底一滑,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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