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粗浅的挑弄当然不足以引起萧晔情绪上的波动。
他面色如常,右手握着剑柄,左臂随意支在屈起的左膝上,上身倾向她,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瞳孔离她很近,近得可怕。
“怕得都在抖,还有力气嘴上逞强?”
萧晔云淡风轻地叙述眼前的景象,一点多余的语气也无。
可越如此,落在昭宁耳朵里嘲讽之意就越浓。
昭宁刚准备反唇相讥,便被他剑上不知是谁的血吓住了。
人血的气味和其他动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腥膻,一样的……恶心。
淅沥的血顺着剑锋往下滴,在夜风中,渐渐冷了下来,凝结成可怖的形状。
昭宁不由自主地往后再缩了缩。
只可惜她背后是一堵墙,若是个稻草堆,说不定已经把自己埋进去了。
见她害怕,萧晔非但没退,反倒逼得更紧了些。
他向昭宁伸出手,用手背堂而皇之地拂过她还在微微颤抖的侧脸,激得她一哆嗦,才似笑非笑地问:“与其去大费周章地去查你到底听命于谁,倒不如……孤直接来问你。”
“昭宁,你说如何?”
昭宁偏头,避开他的手背,努力抬起一点下颌,尽量不在他的面前显得太弱小:“太子殿下如此费尽心机,难道只是为了探寻我这点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萧晔没搭腔,他收回停在她耳边的手,重新伸到她眼前。
昭宁没看明白他的意思,紧接着,便见他翻转手心,露出掌中被泥土染污了的珍珠。
是她绣鞋上跑丢的那颗。
萧晔轻笑,把珠子随手抛到她裙摆上:“随口一问罢了,你答或不答,并不重要。”
看他这般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昭宁眼眶就发酸,她忽然笑了,道:“太子殿下就如此笃信,自己金蝉脱壳的伎俩有用?”
她说的什么,萧晔是后知后觉才听进去的。
也不知是不是和她孩提时的经历有关,昭宁见人总是先三分笑,小时大约是为了讨人喜欢,大了大概是为了卖弄她的好颜色,连那日在天香楼,给那侮辱她的纨绔子弟一巴掌时,她也是笑着的。
但对他,她却总是吝啬这一点笑。
萧晔顿了顿,兀自消化了一下她笑里莫名的意味。
他反应得倒快,“金蝉脱壳?怪不得那些废物拿到孤的行踪,比孤想象中更快,原是有人早早识破、通风报信?”
昭宁脸一白。
她轻咬下唇,不说话了。
方才逃命的时候,她紧咬牙关不敢出声,怕把人引来,下唇本就被她自己咬得斑驳,萧晔无意识瞧了一眼,没来由的有点心烦。
他眉间出现一道几不可察的川字,旋即,他站起身,道:“既一心想跟在孤身后,那这段时日,孤便成全你。”
昭宁了然,她垂眸,提起脚腕把那圆润的好珠子一脚踢飞,“软禁?”
萧晔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土,道:“昭宁,孤对你已经很是宽和,若换了旁人三番五次地如此找死,你以为他脑袋还能顶在脖子上?”
刚说罢,门外便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不那么恳切的谈话。
昭宁扶着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再抬起眼眸时,门已经敞开,萧晔已经走了,门口留了两个一看就会武的侍女,估计便是他派来“保护”她的。
昭宁轻笑。
她好像总是在不同的人手底下辗转。
也不知何时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昭宁踏过地上干涸的血迹,任它濡湿自己精巧的绣鞋。她仿若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不必侍女多费口舌,便极其识相跟上了她们的安排,转而去了二楼的客房。
走过粗陋的楼梯转角时,她闲闲往周遭一瞥——
客栈大堂里约莫有两拨人,一波是官兵模样,另一拨瞧着是萧晔的人。
侍女轻声道:“殿下,小心。”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走得离昭宁更近了些。
昭宁丹唇轻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们安排得倒周全。”
侍女但笑不语。
好吧,想套她的话没那么容易,昭宁瘪了瘪嘴。
二楼整洁干净的甲字房,房中熏香浅淡、古意盎然,让昭宁几乎以为方才的辗转是一场错觉。
“奴婢绣月,这段时间会照料殿下的衣食起居,”鹅蛋脸的侍女引昭宁坐下,不卑不亢地道:“夜已深,公主可还需要盥洗?奴婢去打些热水上来。”
昭宁的招子往未合拢的门外一扫,那里也站着个侍女,不过看起来要冷素许多,大约行使的是看守的职责,不打算进来。
昭宁觉得没劲,她对绣月道:“不劳绣月姑娘,本宫也是有人侍候的,只是不知她……”
绣月打断了她的话,不过她笑得温柔敦厚,倒也叫昭宁生不出恶感,“公主是说,铃兰姑娘吗?太子殿下先前就派人去那处旅驿,把无辜的路人救了下来,自然也包括了她。”
绣月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殿下的意思是,公主最近还是莫要去见无干的人了,待此番行程结束、回京以后,再见也不迟。”
昭宁扬眉。
这是不许她接触外界,以防再生事端?
面对没有选择的事情,昭宁一向接受得很快,她抿着泛红的唇角,道:“那你们殿下的意思,是带着我一起呢,还是把我留在此地?”
绣月笑笑,没有多言,只道:“再过上两日,您自然就知道殿下的安排了。奴婢还是给您去打盆热水来,净一净面吧。”
她轻垂颈项,福了福身便转身出去了。
方才同萧晔打机锋,竟比绷着弦逃命还累,昭宁此时回过劲来,才觉得身上手脚发麻,疲倦得很。
她打了个呵欠,没更衣,随意倚在床头软靠上便睡着了。
——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
“落跑的山匪俱已拿下,殿下,还需要审吗?”
萧晔淡淡道:“不必。割了他们的脑袋,挂到他们县衙的牌匾下,给这里的父母官醒醒神。”
属下应声。
“殿下一贯温和,怎么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眼睛都不眨一下?莫不是演不下去了?”
脆生生的女声传来。
萧晔抬眸,就见一道旖丽的身影从黄杨木的楼梯转角走下。
绣月低头跟在昭宁身后,闻言,似乎是觉得她如此说自己的主子不妥,想张嘴说些什么,话在喉头滚了一圈,没说出口。
萧晔的薄唇边泛起玩味的笑,“皇妹似乎很有兴致?那不如挑两颗圆的,送予你好了。”
反应过来他说的“圆的”是人头而不是什么西瓜后,昭宁瞬间煞白了脸。
她鼓起腮,悄悄退了两步,“你……”
周遭都是他的人,萧晔说话并不避讳,也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他抬了抬手,堂下的人便都撤了出去,会喘气的、不会喘气的,一个也没留。
绣月望了一眼萧晔和昭宁,便也退下了。
说来也奇怪,夜色下,和这个人独处,昭宁是有些害怕的,可眼下青天白日,明明眼前还是这么个人,她却一点也不畏惧。
或许是他的气质太过凛然正派,给了她这样的错觉。
昭宁眼珠一转,定格在他昨晚提剑的右手上,想及他方才随意的话语,不由问道:“殿下可真是好人,重任在身还有心思缉盗除匪。”
“孤是太子,本就该以安定苍生为己任。”
昭宁上身伏在楼梯的转角,手腕闲闲支着自己的下巴,眼帘轻垂,脸上是浑然天成的懵懂神态,“哦?那贪墨案不查啦?也不怕暴露行迹了?”
萧晔不好奇她会这么问,“谁说查案……”他话音微顿,拾级而上,“一定要孤亲自去?”
昭宁愣怔一瞬,先前笼着雾似的不理解的关窍,电光火石间便被点通了。
谁说查案,一定要太子亲去呢?
诸方势力就这么被萧晔玩得团团转。
怪不得萧晔还有心沿路解决什么官盗勾结的匪患。
从身形相仿的替身,到刻意掩瞒却又泄漏的行迹,都是一场戏。
这场戏吸引了暗处人的注意力,逼真到所有人都以为他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江省亲自查案。
是以,譬如萧明,想得完全是如何拦住萧晔的行进,浑然不觉他的人——真正要去查案的人已经悄悄走了。
昭宁愣神愣得彻底,回过神时,萧晔已经和她站在了同一级楼梯上。
昭宁蹙眉,把好看的一双秀眉皱成了毛毛虫,随即往后退了两级,试图以此抹平萧晔对她身高上的优势。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昭宁一脸的不可置信,“不会是想灭口,一了百了吧。”
“哦?”萧晔表情莫明,似乎很是不能理解她的思路,“昭宁,你就这么想死?”
“那殿下,是觉得我翻不出你的手掌心了,告诉我也无妨吗?”
萧晔深深望向昭宁晦暗的眼瞳,“孤只是想告诉你,与孤做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稳步踩上两级,袖摆与她的衣摆短暂地擦过。
“那个人……有什么值得你如此?”
“天下之大,又有什么是孤给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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