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凌晨一点钟,超过九成的人已经进入睡眠。
罗斐的电话拨出去,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怎么了?”对面出现一道女声,声音清醒。
罗斐站在别墅外的院子里,感受着雨后的凉意湿润:“我就知道你没睡。”
“这个时间打给我,一定是有事困扰你。”
“嗯。”
罗斐似乎在酝酿,女人等待着。但她手里没有闲着,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刷刷”声,那是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声音。
罗斐终于开口:“今晚直播不是很愉快,被问到几个很尖锐的问题。我站在律师角度回答,有几个粉丝反弹很大,还带了一波节奏。”
“刷刷”声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女人说:“我早说过,婚姻和家暴话题是戳中社会痛点的敏感话题,遭遇苦难的女性太多。但这不只是女性的事,而是整个社会的PTSD。你说得越有理,就显得越冷酷。何况你还是男性,会给人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感觉。凭什么受苦的人要冷静下来,调动所有理智听既得利益者讲道理呢?”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聊这件事。
婚姻、家暴和女性自我保护,是罗斐这两年直播连线的大主题,一人分饰两角很“分裂”很纠结。
律师和普通人天然有壁,受害者需要被共情,而律师要**。情与法都不能放下,哪边该占大头,还是五五对开,如何保持平衡不倾斜,这很难。
如果一位女当事人描述遭遇后,身为律师指出的风险和不利因素远胜过其他,当事人除了委屈、痛苦,还会觉得法律冰冷,没有公理。
律师听完苦水,还要劝受害人冷静,再斟酌用词,令她相信,他虽然是男性,却是在捍卫她的利益。
在又一次沉默中,“刷刷”声停了下来。
笔落在桌面,手机放在旁边的支架上。
戚沨靠着椅背无声地呼出口气,看向工作台上固定好的肯特纸。上面的格子刚被墨水笔填满一半,原本的铅笔痕已经被擦拭干净。
戚沨将耳机带上,拿着旁边空冷的马克杯来到工作室另一边的餐边桌,又从壶里到处半杯咖啡,同时问:“被我噎到了?”
“不是。”罗斐回答,声音里能听出一点笑意,“只是在回味。我知道你说得对,只是知道做不到。要不然也不会弄得这么尴尬。”
“起因呢?”
“连线人遭受七年家暴,身上多处伤痕,却没有构成‘轻伤’。这你比我专业,刑法的重要原则是罪刑相适应,不到‘轻伤’就无法干预。如果只是‘皮外伤’,最多就是基层调解和口头教育,大事化小,嘱咐两口子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道理掰开揉碎讲。”
然而那些所谓的道理,家暴者能不懂吗?他们听得最多,早会背了,起过什么效力吗?
罗斐继续道:“我问对方被家暴的证据,她说她身上的伤就是证据。有些已经痊愈了,有些落了疤。她不太懂法律上的‘轻伤’和生活里的轻伤区别在哪里。我说,‘证据’的意思是就是能令施暴者和你身上的伤直接挂上钩的东西,比如照片、录音,最好是视频。她说这不可能,家里安装摄像头会被发现。然后又问我就算真的拍下来,就一定能离婚吗,能拿到赔偿吗?我说这有难度,还要看具体情况,看她想要多少赔偿,和办案人员的主观认知。她又说找过街道、妇联、派出所,也去过法院,每个人的态度就是调解,婚一直离不掉。她是看我直播一段时间,觉得我有办法,或许能帮她挣脱出来,才鼓起勇气连线的。要是连我都爱莫能助,她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罗斐语速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一两秒,似乎是在调节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无力、无奈多种情绪,或许还有一点对法律的迷茫,和对自己职业的疑惑。
戚沨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只喝了两口就不再碰,双手环在胸前,耳朵虽然听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
工作室里只开了一盏工作灯,照亮整个台面,桌子前面沉浸在黑暗中,还有一块区域处于明暗交界处。
戚沨的目光就落在那块区域,时不时眨一下,好似走神,又好似在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戚沨的声音终于响起,先是轻笑,却带着一点凉意:“满怀期待,将所有希望压在这最后一搏,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另一种‘阻碍’。她想说服你接下这个案子,而你却暗示她最坏的结果,要她做好心理准备。”
罗斐接道:“我当然可以先说好听的,给她希望,和她一起控诉对方,再忽悠她相信有足够的赢面,她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等签了合同再告诉她,凡事都有风险,我也不能保证一定会赢,但我会尽最大努力去为她争取合法权益。”
……
别墅里,小琴掀开落地窗前的帘子一边,观察片刻外面的罗斐,又折回到客厅里。
许垚坐在沙发上,正在回复工作邮件。
小琴问:“垚姐,你说这个时间,他会打电话给谁?”
“我只知道不是报警。”许垚眼皮都不抬。
小琴接道:“他这几年打的官司我们都查过,胜诉率超过八成。当事人基本都是满意的。”
“那些官司不同这次。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可以谈。能协商就协商,不能协商就软硬兼施。”许垚的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击,美甲只是几乎透明的淡粉色,直到指尖停下来,视线离开笔记本屏幕,“不过李蕙娜的事,他一开始的态度是拒绝的,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小琴分析道:“前面你许了他名利双收,他都没动心。后面态度转变,好像是因为李蕙娜说,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律师,经常为一些弱势群体做免费法律辩护。这和我们的调查也吻合,他接官司似乎不太在乎钱,而且都是在帮弱者。有几个案子赢面微乎其微,居然都让他打回去了,还有一个成功发回重审。”
许垚看向小琴:“不是李蕙娜说的,是茧房。”
小琴点头,边说边拿起Ipad:“对,漫画家茧房。这是我刚查到的。”
Ipad上多了一个线上漫画APP,茧房是这个APP上的中层“画家”,不算很火,但在这个冷门题材里有些名气。
茧房专门画中短篇悬疑,偏重现实,几乎都是家暴题材,但结局都比较爽,往往是大快人心、恶有恶报。
其中也不乏一些开局就很丧,铁定是死路的设定。当结局好人反败为胜的时候,也有一些读者反映,说有点太理想主义太童话,实际情况根本不会这么乐观,更有一些读者举出自己生活里的例子。
除此之外,茧房的故事里经常会出现一些手握权力或金钱的关键性人物,令受害人幸运地得到帮助。
比较悲观的读者便说,生活里哪有这么多有钱的善人,往往是为恶者暴富,为善者不得善终。
也有读者说,看看,要对付恶人,要么有背景,要么有钱。弱者若是没有这两项资源,什么反抗、复仇都是扯淡。除非恶人也没钱没背景,只有一双拳头和简单的头脑。
许垚快速扫过“茧房”的介绍,思考几秒,说:“去找‘开盒’,我要这个人的全部资料。”
小琴应道:“明白。”
……
别墅外,罗斐适时回头,刚好看到窗帘动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背过身,看着夜晚的天空,问:“不如你从法医和刑侦的角度告诉我,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轻微伤充其量就是拘留,加上一些口头教育,你觉得足够产生威慑力吗?”
戚沨语气带着嘲讽:“连老婆都打,这种人会怕拘留?他们不会反省,只会脑补出来以后怎么接着打。”
“看,你也没有办法。”罗斐说,“我记得去年有个案子,女受害人被丈夫打进医院,医院报了警,是你给的伤情鉴定,够轻伤二级。但因为丈夫认错态度良好,还写了悔过书,派出所让女方先回家把伤养好。没想到后来再见到,已经是具尸体了。”
戚沨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罗斐问:“对了,判决下了吗?”
“应该就这个月。”戚沨压着情绪说。
“希望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人都被打死了,能有多大快人心。”
“是我失言。但如果能顶格重判,总算是给家庭暴力一记警钟。”
戚沨的头靠向头枕,眼睛闭上,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一幅画面:女死者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摊没有干涸的血迹,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控诉,充满了腥臭和绝望。
画面一转,女死者倒下的场景又切换成另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装潢比较复古老旧,女人跪坐在地上,被男人打得抬不起头。
她在哭,求男人放过她们。
是的,她们。
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大。
女孩吓坏了,但她被女人保护得很好,只有一双睁大的眼睛露出来,透过女人怀抱的空隙,紧紧盯着施暴者。
“小沨,还在吗?”
直到罗斐的声音将戚沨“唤醒”,戚沨身体微震,睁开眼应了一声:“嗯。”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在想什么?”
“在想……家暴者都该死。”戚沨的表情依然平淡,眼底映出一点亮光,但更多的是折射其中的黑暗,摸不到底,“只是死归死,别连累受害者。”
“这个案子你说我接吗?”罗斐问的是直播连线那段,“接了,结果已经预见。整个过程就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降低当事人的‘期望’,令她一步步退而求其次。可要是不接,不知道后面会不会生出更大的悲剧……”
戚沨没有给建议,而是说:“我好几次梦见自己回到那天,亲口告诉她,不要原谅。即便轻伤二级顶格宣判是三年以下,大多数只判几个月,甚至牢都不用坐。可那没关系,一定要坚持。不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而是为自己撕开一条活路。起码他会在看守所待几个月,趁这个机会全家一起走。留好证据,两年后起诉离婚,一定要让律师介入,还要让当地派出所、物业、居委会都知道情况。”
“前一次是轻伤,下一次就是死亡。谁也想不到会酿成这种后果,恐怕连女受害人自己也没想到。”罗斐说。
戚沨缓慢摇头:“其实早有信号。她前后报警过六次,这原本可以作为起诉离婚的证据之一,可她连开庭都没等到。”
“这案子我再斟酌斟酌。”罗斐说,“这么晚了,打搅你了。”
倒说不上打搅,戚沨下午睡了一觉,晚上睡不着。
但戚沨没有多说,只听罗斐说了一声“晚安”,她回了一个“嗯”,便将电话切断。
……
罗斐回到屋里,许垚已经站起身,不等他驱散掉周身的凉意,便直接问:“给谁打电话这么久——和李蕙娜有关?”
这个时间当然不是私事,何况罗斐也说了天亮就要自首,也就是说了解案情和沟通只剩下几个小时,需要争分夺秒。
“是茧房。”罗斐淡笑着,毫不避讳。
许垚思路转得很快:“会有帮助吗?”
罗斐回答:“李蕙娜求助过茧房,也给我发了私信,这些都说明她没想过跑路,主观上有自首意愿。现在留下的痕迹越多将来就越有利。接下来要弄清楚的就是她脸上的伤到底是谁造成的。这个人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是划伤就不见了?他会不会是看到箱子里的尸体吓跑的?有没有可能报警?这都是额外风险,要提前规避。”
罗斐看了眼手机,又道:“我还要和她单独谈谈,以免将来讯问的时候,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罗斐抬脚往里面走,许垚的声音追上来:“去年才判下来一个案子,妻子因忍受不了长期多次家暴,用利器将丈夫打死,判了十年。李蕙娜和她差不多,最多就是拉着尸体上街走了一圈,何况她还有自首情节。”
“就是这一圈,性质就变了。”罗斐侧身,“如果找到划伤她脸的人,那个人又刚好看到尸体。警方就有理由怀疑李蕙娜的自首行为,是因为事情败露才走的这一步。如果真要自首,怎么不直接把箱子拉去派出所?但这都不要紧,即便有人先报警,只要能证明李蕙娜准备投案的心态是坚定且连贯的,这件事就还有操作的余地,也有解释空间——现在李蕙娜要做的事,是在这几个小时里完全吃透我的话,将利害关系和逻辑理顺。只要她脑子足够清楚,不要突发奇想、临时变卦,赢面还是比较大的。”
“她要是脑子清楚,几个小时就吃透专业意见,还会走到今天吗?”许垚自嘲地笑了,她所见到的看到的,都是“头脑简单”的“法盲”居多。这不是贬义,而是无奈的事实。
“就算不成,只要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行为,也可以从轻处罚。”罗斐接道,“接下来我需要三个小时,还有一壶咖啡。”
“罗律师。”许垚却又一次叫住罗斐。
罗斐没有回头,只是站住脚。
许垚问:“案子结束后,有没有兴趣跳槽到姚氏?你不用急着答复。咖啡,待会儿会送进去。”
罗斐再次迈开步,背脊笔直地没入走廊。
客厅里只剩下许垚一人。
不会儿,小琴去而复返:“垚姐,‘开盒’给答复了。但他说信息敏感,要加钱。”
“加。”许垚低垂眉眼,语气很轻。
小琴按照指示快速回复对方,不到半分钟,又道:“收到邮件了。”
许垚打开手机,点开小琴转发的邮件,只看了三秒,眉头便皱了起来,遂再次抬眼,看向早已没有人影的走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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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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