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好一阵,院子里烟熏火燎的气氛才渐渐散去。
填饱了肚子,柳媚珠又被叫到许芳英房中,陪她闲聊了片刻。
对于许芳英这样骑术颇佳,曾屡屡率队打赢马球赛的常胜将军来说,余生都将缠绵病榻,无疑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
概应躺在床上修养的时间太长,起初,许芳英只能麻木地望着窗外小儿跑跳,以至于溺在自怨自艾中无法自拔。
数不清的深夜里,她都为自己那时的奋不顾身而后悔。
可后来,许芳英寻到了打发时光的妙法,总算从痛苦的深渊中爬了上来,诀窍便是看书。
是的,什么类型的书都好,博大精深的经史子集也好,上不得台面的市井话本也罢,有的没的她都会拣起来看一眼。
沉浸在书里,便暂时忘却了自己,连痛苦也变得可有可无。
后来偶然得知柳媚珠对话本情有独钟,只是嫁给许纵后,她被困在许家的条条框框里,踏出府邸半步都难。再也没法和以前那样和二妹翻墙去买话本了。
许芳英便派人买来,私下偷偷塞给柳媚珠。除此之外,在许家时,许芳英还常常为她在吴淑兰手下解围,是实打实地将她当作亲孩子疼爱的。
故而,许芳英认真对她道:“媚珠,许纵因侍疾,要在别院住两日。可倘若你不愿意,或是他惹你烦厌,你一定要与姨母说,姨母立刻将他赶回许府去!”
柳媚珠亲昵地搂住许芳英的胳膊,笑道:“无妨,他要住便住,我不听他的话便是了。许纵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还要躲着他走。
这些日子他总来寻我,估计也不过是因身边缺了个服侍周到的人,有些不适应,或者说不甘心罢了。”
她话声平静,许芳英觑了她一眼,柳媚珠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也没什么异常,大抵是真走出来了。
其实在许芳英看来,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分分合合实在是在意料之外。
十五岁时柳媚珠认准了许纵,许芳英曾经隐晦地劝过她,说许家家规繁琐、严苛不宽。可柳媚珠不撞南墙不回头,许芳英见她实在喜欢,只好成全这门婚事。
一朝和离后,曾经一厢情愿的柳媚珠及时清醒,抽身离去。而曾经看不出有多少情意的许纵倒像是被紧密的蛛网缚在了原地。
这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真正白头到老、恩爱两不疑的神仙眷侣,恐怕只会出现在穷书生写的话本里。
“你能想得这么明白,姨母便放下心了。若是我年轻时能有你看得透……”
许芳英嗓子哽了一瞬,百感交集。她沉默地半拥住柳媚珠的肩膀,俄而道:“要不要听姨母同你说些没趣的旧事?”
姨母很少提及她年少时那桩作罢的婚事。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伤心处,藏着掩着,要靠漫长的时光来愈合。柳媚珠不愿去揭开姨母的伤疤,于是善解人意地装不知道,也从不问这些。
许芳英有了倾诉的想法,柳媚珠才道:“好,只要姨母愿意说,我便听着。”
许芳英的经历,同柳媚珠有几分相似。
十六岁时,她对跨马游街的探花郎王廷谦一见钟情。
王廷谦为真宁公主之子,身世显赫。
明明可以如绝大多数勋贵子弟一般走恩荫入仕的捷径,可王廷谦却坚定地选了科举,过五关斩六将,扎扎实实地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探花郎斯文儒雅、面容俊秀。有回许芳英故意在他身旁晃荡,光顾着用余光瞟他,险些从台阶上跌下来。是王廷谦展臂,及时拽住了她,温声问有无大碍。
一颗芳心暗许,她遂同父母羞讷地说明自己对王廷谦有意,许家对这位年少有为的探花郎也十分欣赏,隔日便派了说亲的媒人登门。
王家呢,却对许芳英稍有些看不上。他们挑剔她平日做事张扬,日后恐怕不安于相夫教子。可这挑来挑去,论家世、相貌,没有比许芳英更出挑的了。
如愿定亲后,许芳英与王廷谦时常相会,情意便自然而然滋生出来了。
可就在成亲前一个月,八月十五当晚,真宁公主与许芳英同游灯会时,身旁稠密的人群里,猝然窜上来一个男人,袖中裹挟的冷铁的寒光晃了她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许芳英身手敏捷,下意识挡在了慌张失措喊人护驾的真宁公主身前,那一刀便顺势捅穿了她的小腹。
等许芳英在剧痛中苏醒,才在旁人怜悯的目光中,得知了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那一刀正中胞宫,她恐怕日后无法生育了。
没有男人会想娶一个注定无子的女人为妻。
因她舍身挡剑,真宁向圣上请封,文福郡主的头衔就是这么来的,为表嘉奖,还赐予了众多奇珍异宝。
可这救命之恩,也无法改变她已经不能生育的事实。在煌煌天威下,许芳英只好“自愿”退婚,言既是残缺之身,怎敢耽误王郎。
在退婚前,许芳英仍不死心,她冒着伤口撕裂的风险,执意撑起虚弱的身体想去见王廷谦一面。问他是不是因为她生不了孩子,两人便再也不可能了?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王廷谦与他表妹并肩立于廊下的景象。郎才女貌,登对不已。
那一刹那,许芳英的脸或许比宣纸还要白。她游魂一样回家,提出了退婚。
小腹上多了一道伤疤,丧失了生育的可能,体质从此转为病弱,这些到最后,只换来了一个她压根就不稀罕的郡主头衔。
故事陈旧,没什么新意。如今一想,不过是当年识人不清,被皮囊所惑,犯了一些错,可这惨痛的教训却贯穿了许芳英的一生。
正是因为许芳英与柳媚珠有许多相似之处,才更能理解她。
正如王廷谦在退婚后,也总是频频来寻她,站在许府门口淋雨求她原谅,闹得全长安都津津乐道看笑话。
柳媚珠听了满肚子气,她从姨母怀中弹出来,胸膛起伏道:“他们不就是在过河拆桥么?好啊,挡刀归挡刀,退婚归退婚,给一个郡主之位逼你退婚,算计得这么清楚!”
许芳英笑道:“年少时谁没有看错过几个人呢?如今想想,我因伤病至今未嫁,没有一大家子在耳边嗡嗡烦扰,也算因祸得福了。”
过去几十年,她早已释然,可柳媚珠却心堵得厉害。她义愤填膺地张口要骂,却被许芳英忙不迭地倾身捂住了嘴。
许芳英指向头顶,意为此事牵扯到天潢贵胄,小心隔墙有耳。
柳媚珠才悻悻作罢。
怕她走回屋时风凉,姨母给她裹了一件镜花绫披风。
刚出门,柳媚珠往院子里一瞥,许纵竟然也还没走,他仰着头,像是在赏月。
侧头见她出来了,脚往她的方向轻轻一转,慢条斯理道:“巧了。我想着饭后消消食,便在这院子里打转。正要回厢房,既然同路,不若你我一同回去?”
他的掩饰十足拙劣,也可能是随便寻了一个借口,好与她趁机同处。
姨母的旧事仍然令柳媚珠火气难消,再望着自从和离之后,就好像听不懂她拒绝一样的许纵,怒火蹭蹭地蹿到了他身上。
“随便你。”
腿长在人家身上,说不能他就不追了吗?
她面无表情说完,不去管许纵,径直抬腿走了出去。
许纵紧跟在她身后,人高大挺拔,声音却忐忑不安,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
“你生气了?媚珠,我并非故意骗你,只是想同你说些话。”
柳媚珠脚步一滞,猛地转过身。她深呼出一口气,定定凝着他道:“好,你想说什么?我这么听着,可以吗?”
看着她这个神情——淡淡的、静静的,不喜不恼,许纵就觉得心头打颤,兀自蔓延开一阵寒意。
他手心发了冷汗,狠狠攥了下拳,低声道:“我就是想问,那些剩下的衣粮,我是送到武安侯府,还是继续送到高阳观?”
“武安侯府吧。”
柳媚珠略加思索,三年衣粮想必价值不菲,全送到道观未免太过显眼,犹如幼童持金过闹市,不若送到武安侯府存放着。
她道:“还有事么?我要回去歇息了。”
又是这种可有可无的语气,又是这种无足轻重的神情。
好像他泯然于芸芸众生之间,他过去在她心中独有的超然地位,被一夕之间剥夺了,而他狼狈滚落在泥地里,变得分文不值。
如今爱也没有,恨也没有。
“这不公平。媚珠,这不公平。当初是你缠着我成婚,你亲口说过此生都心悦于我。现在你又不要我,不想同我走下去了,说来说去,全由你一人决定。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留我一个人,这怎么行?”
许纵蓦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居然在激动下将心中的话全盘托出了。
夜深阑静,月华垂坠在两人的面容上,一个月前还是夫妻的两人,如今四目相对,唯有难过、失望、不甘。
夜风刮来,柳媚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许纵身上。
“许纵,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我是说过要与你相守一生,但是不是前面还有一句‘你要诚心待我’?我与你和离的缘由,你至今都不知晓吗?”
她嘲弄一笑:“那我告诉你,因为你从来不在乎我。我不想和你翻旧账,只说今晚上的事。刚刚从姨母那儿回来,你一直都不在乎我怎么想。
你说想和我一起走,根本没留给我拒绝的余地;你说想谈谈,我就得停在过道吹冷风与你谈;我说我想回去睡觉,可你话还没有说完,我不能走,必须留在这儿。你还不明白吗?”
月亮躲进了云里,许纵的眉眼罩着郁色的暗光,看不清他的脸是铁青抑或是煞白,总归不太好看。
他像是被串了起来,架在烈火上炙烤;又像是坠进了冰窟窿,刚被捞出来,浑身都冷得要打颤。
柳媚珠扫了他一眼,结束了今晚的对话:“我最后再说一遍吧,许纵,信不信由你。当初在湖边上,我不是故意跳下水的。确实有东西打在了我的腿上。我即使喜欢你,也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拐角进了厢房,柳媚珠往后一看,或许是被她说得羞愧难当,许纵没有跟上来。
她松了一口气,进屋后关上房门,黑暗里不在从哪个方位,突兀地响起一个音儿。
“我·即·使·喜·欢·你,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语调阴阳怪气,拖着长音,还故意掐细嗓子学她方才说的话。
柳媚珠的心没有放下来多少,反倒有些心虚——奇怪,她心虚什么?她和许纵刚刚又没做什么对不起许淙山的事。
她上下环顾一圈,全是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柳媚珠边摸索着点灯,边问道:“老公,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哪儿?”
许淙山“哼”了一声,他从房梁跃下来。昏暗的房屋中,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柳媚珠,步步紧逼,将她一直逼到后背贴在门上才罢休。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在她颈间。
许淙山冷声答复道:“你说落湖那件事的时候到的。”
小老公来啦
来了来了,因为这篇文复健,确实码得很慢很不流畅,剧情也卡卡的,,,我不得不熬大夜来慢慢码,,迟到了真的抱歉,,我鞠一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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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爱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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