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犯了难,吞吞吐吐道:“奴才也不知,郎君不许我们贴身侍候,院子里也只留了两个人平日洒扫。他的行踪,我们实在摸不清。今早上,我见屋里一直没人出来,便喊了几声,没有应答。到了晌午时,人才从屋里出来,瞧着也不像刚睡醒。”
真是蹊跷。昨日许淙山干了什么,累成这样,竟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难道是半夜出府了么?
不过许淙山到底只是客人,许纵也不想过多干涉他,除非……许淙山行踪有异。
许纵没有再细问下去,转而对双禄附耳低言几句。
吩咐完了这桩事,许父下值回来,上房便递了话,喊他过去。
许纵心下一动,站起身,很清楚这是要干什么。他先见着母亲,吴淑兰少不得要过问许芳英几句。
“郡主如何了?别院那些丫头奴才可有怠慢?”
许纵摇头,道:“奴仆们侍候都很用心。我走之前,瞧着姑母气色好很多了。”
“那便好,日后勤去探望些。”
对于这个蜗居在一方别院里的小姑子,吴淑兰说不上来的扬眉吐气——当初若不是她仗着郡主的身份强压一头,柳媚珠哪儿能这么顺顺利利地抬进他们家门?
打第一眼起,吴淑兰便不喜柳媚珠。柳媚珠那时候十六岁,眉眼弯弯地同她行礼,和许纵并肩而立,再是般配不过。
与长安城中其他的贵女不同,柳媚珠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明媚——像是七月的太阳,只要有一丝敞开的窗扉,她便能锲而不舍、无所畏惧地照进去。
对于日日独守空房,连窗前一地月光都畏惧的吴淑兰而言,柳媚珠未免太过热烈,热烈得令她回忆起自己这几十年如一日的麻木生活,热烈得令她眼酸。
直到柳媚珠灰溜溜走出许家,才总算趁了她的心。
吴淑兰揭过了许芳英这茬,袒露出今日真实的目的:“从善,上前来,择妻一事,想得如何了?对了,这两日我又得了一位娘子的画像。”
她觑向儿子,念头转了几圈,介绍起来:“这位是郑少府的七娘子,自小养在深闺,秀外慧中,从不干抛头露面的事儿,外男都没见过几个。”
郑少府?
此话一出,许纵神情变幻,险些就要当众冷下脸来。
母亲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郑少府是柳媚珠的舅舅。他怎么可能前脚和柳媚珠和离,后脚又同她表妹结亲?武安侯府与偌大的长安城到时又要如何看他们?
这些道理浅显易懂,许纵不信掌管内宅多年的母亲会看不穿其中的人情世故。
可他望过去,见吴淑兰的手指在画像上无意地点了点,脸上咧开一个夹杂着微妙恶意的笑容。
一瞬间,许纵便想通了——母亲不是蠢,也不是笨,而是故意为之。她只是不想让柳媚珠好过而已。
因为他和离后还频频找柳媚珠示好,甚至为此当众顶撞母亲。母亲并非释怀了他的不敬,而是祸水东引,将霉头找到了柳媚珠头上,纵使整件事其实与她一丝关系都无。
许纵阖了阖眼,一阵深重的无力淹没了他的胸腔。他这时终于明白,母亲对于媚珠竟然厌恶到了这种程度。
彼时新婚,柳媚珠曾在他面前哭诉膝盖疼,可他却说了什么呢?他板起脸,搬出那套之乎者也的说辞,对于妻子的求助视而不见。
概因在这个方方正正的宅邸里,谁都有满腔怨言要吐。许纵自小就是这样磕磕绊绊走过来的。当初落湖后,对于想方设法非要嫁给他的柳媚珠,他恼怒地想,你真的了解我么?如果了解,又怎么愿意嫁进来。
柳媚珠在他面前涕泪涟涟,许纵的心像是整个锈了,品不出其中的酸涩,又或许他是自小哪怕打碎牙也要往肚子里吞的经历。他自身的苦痛越垒越高,积重难返。
反倒觉得柳媚珠那点疼痛微不足道,没什么稀奇的了。
可是柳媚珠凭什么要受苦?难道就因为欢喜他,就要重新挨一遍他受过的苦,才配得上他么?这哪里是什么结亲,反倒像是一场漫长的刑罚。
惩罚她识人不清、深情错付。
迟来的愧怍覆住了他的心肠,许纵失去了同吴淑兰继续虚与委蛇的耐心,直接道:“我同郑少府家里女儿,绝无可能。”
“我既然与媚珠和离,郑少府又怎么会将他女儿心无芥蒂地许配给我?母亲,是我负了媚珠,这些事理应止于府内,不该再搅扰到她。”
吴淑兰被他猝然的话顶得呆了呆,瞧见许纵的脸上竟含着一丝悲怆,她怒上心头,她这个好儿子,果真是个念念不忘的情种!
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狠拍了几下紫檀椅的扶手,才哆嗦着道:“许纵,我看你这些日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给我跪下!”
“儿并非吃了什么东西壮胆,只是……”许纵却站得笔挺,他的语气平铺直叙,话语间却锋芒毕露:“母亲,的确是你错了。”
适时,从妾室屋里换下官服的许父步入德善堂,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察觉到气氛不好,问道:“怎么了?”
吴淑兰宛若寻到了靠山,她一张脸上青白交加,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低声哭诉道:“还不是我惦记着他的婚事,得知郑少府家的七娘子是个好的,忙捧到他面前,他却以为我这是存心与柳媚珠作对!”
她以为许父一听,必然大怒——许父虽然对吴淑兰情意浅淡,甚少管内院其他杂七杂八的事儿,可一旦触犯到父母的权威,他便会立刻变为一个冷酷的严父,捏紧戒尺,劈啪抽出数十道血痕来。
可这一回,他瞄了眼桌上的画像,脸上却不是愤怒。而是蹙起眉,像是责怪她为什么多管闲事一样。
许纵俯首道:“父亲明察,郑少府毕竟是媚珠的亲舅舅,即使结亲,到时定然彻底要与武安侯府结仇了。”
许父摆摆手道:“好了。从善的考量也有几分道理,你下回也要多想想。还是在上回那几位娘子中相看吧。许纵,你随我来书房。”
许纵回头,只见母亲难堪地站在原地,打起帘子进去的许父甚至没有多瞧她一眼。
在一众丫鬟奴仆注视下,儿子顶撞了她,丈夫反倒与儿子站在一边,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指责她想得太少。
吴淑兰无地自容,脸全白了。身影孤苦伶仃,十分可怜。
可许纵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他回过身,盯着身前父亲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那晚心底的讥讽再度疯狂涌上来,挤满了他的喉咙,令他很想张开嘴,发出两声嘲笑。
这就是他的父母,那些外人所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通通都是假的,他们只是一对儿怨偶而已。
许父停住脚,咳了一声,坐到官帽椅上,道:“从善,你这两日在别院,故而错过了我昨日被任为正议大夫的消息。”
许父官职本为从四品太仆,他年岁已高,于朝堂上建树不丰。按理来说,除了卒后赠官,应当没有没有晋升的可能了。怎么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的正议大夫?
许纵的愕然并未展露在脸上,他立刻起身,祝贺父亲升迁之喜。
说起升迁,许父脸上也罕见有了笑,他感慨道:“乘借东风罢了。”
东风?谁是东风?果真是益王么?是了,近来朝廷大举封赏益王一党,虽然父亲官位调动不大,可至少出现了往上走一步的可能。
纵使已猜出大半,许纵仍恭顺道:“恕儿愚钝,父亲的意思是……?”
许父不语,他擎起笔,在宣纸上写出了一个“益”字。
果然如此。
五年前,因痨病不治,太子薨。朝中屡有人劝谏圣上再度选立太子,圣上却对此不置一词。当前年龄合适的三位皇子中,益王为皇长子,此番立了战功回来,正是炙手可热。
看来,父亲也打算坐上这艘益王的船了。
许纵神色惊诧,许父意味深长道:“从善,至于那些画像,你应当清楚要选谁。”
见许纵恍然明悟过来,他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正色道:“今日之事,务必守口如瓶。”
待许父转身离开,许纵脸上的惊讶、慌乱才一齐撤下来,唯余下一片冷淡。
益王镇压有功不假,可他挥金如土、性情暴躁,纵容麾下抢掠百姓,曾有当街纵马射箭,险些伤及行人的劣迹。
父亲搭的这条船,是会把他送到对岸,还是在中途便折戟沉沙呢?
他回到正房,写下一封信。夜深人静时,一名侍卫携着这封信,离开了许府,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
许纵走后,柳媚珠又在别院多待了两天,等到许芳英能下地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了,才肯放心地离开。
许芳英想送她出门,柳媚珠怕她着凉,最后还是抵不过她的意思。
许芳英一路握着她的手,叮嘱了几句身体,又道:“虽说做了女冠,可也不能在那个道观蹉跎了下半辈子,你既然出来了,不若顺道去武安侯府住几天,多来别院看看姨母,可知道了?”
姨母这是担心她和离后受了情伤,自此一蹶不振,缩在道观里呢。
“我晓得了,”柳媚珠搓了搓许芳英发凉的手,“您安心养病,不用担心我,有木荷松萝跟着,我下个月还来看您。”
两人谈话间,离大门还有十来步,门口却意外熙熙攘攘的,人影交叠,隐隐传出对方和守卫的说话声,像是在争执什么。
奇怪,许家别院这几日都十分清净,没闹过这种动静。柳媚珠探头去瞧,好奇道:“这是谁在外面?”
却不料身旁的姨母忽地松开了她的手。
许芳英的脸色一下冷下来,对上神情疑惑的柳媚珠,她勉强扯出一点笑:“媚珠,姨母有些不适,便送你到这儿了。”
“好,你们快回去吧……”柳媚珠见一旁搀着她的花嬷嬷也面色阴沉,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从门口蓦地传来一道低沉、急切的喊声。
“文福郡主——芳英!”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最近因为工作身体等等很多事耽误了,另外就是我这段时间心态不太稳,又焦虑又逃避,让大家等了好几天,虽然道了很多次歉但真的私密马赛,,,,还是发红包谢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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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对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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