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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枯逢春(四)

王昉之冷眼打量着座中众人,恰与孛阳公主四目相对。

养尊处优的妇人带着半点高高挂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王昉之轻轻颔首以示回应。

朝中三公携家眷具在座上。帝后虽未至,但近前侍奉的常侍们已垂首隐在高堂末处的阴影中。

再逢刘缌,不是不恨,只是大小事务一应袭来,无暇分心。

她不算通晓朝事,但也清楚群臣倾轧、太后擅专,这些都是皇权鼎盛时候才得以出现的局面。而今世家尊大,虽然多年始终与宗亲保持着微妙平衡,但也渐渐走到背道而驰的死局。

孛阳公主与太后再斗得急赤白脸,也只是争这大权的二分之一又二分之一。

“若没记错,鸯奴开春便要去陶邑了?”孛阳公主拨了拨掩鬓,注意垂落至王采薇身上,微微一哂,“大司空不如提早给她拟字,一路同去,也好增进二人情谊。”

王昉之不大记得自己上辈子蒙“赐婚”之荣时候,父亲是何等反应了。

他是乌衣门第之首,是世吏两千石之尊,纵有不快,应当也保持着公侯风姿。而琅琊王氏累世之基、自矜门第,送一个女儿当皇后尚要捏着鼻子细细考究人选,与落魄宗亲联姻从不在谋算范畴内。

所以,唯有她因为嫁与刘缌,而被放弃了。

“徽崇至今未续弦,便让这丫头在鸿都学宫跟着教习钻研礼仪。”见王应礼不答,仍是太后发话。“倒不妨培养些与鸯奴的共同意趣。”

鸿都学宫中具是画工、谶纬师一流,先帝力排众议设此宫学,甚至拔擢数众在朝中任要职,也曾有光耀时候。

自先帝大行后,学宫一度荒废,至今不过聚集了些伶人、江湖术士之流,有何礼仪可言。

这次被放弃的,终究换了一个。

王昉之说不上畅快,甚至心上暗暗堵住一口气。她想要张口,却被父亲制住,殿上俱座无言,一时清净。

待常侍通禀帝后联袂而至,才阻断了王采薇怨愤眼神。

刘晏辞是个清润温和之人,问候罢太后与孛阳公主,便牵着孟氏皇后一同入席。

他们少年夫妻,正是伉俪情深,孟氏眼眶微红,应是方才哭过。

“天子手中别无一物。”

王应礼揉了揉眉心,一抹深刻笑纹嗪在嘴角,实在看不出高兴意味。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淡淡睨一眼帝后,又复垂眸,不再吱应。

他们仍是臣,哪怕天子别无一物,也要俯身倾耳。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既是家宴,又逢喜事,陶邑王兄快看座吧。”刘晏辞温声叮嘱内侍,将刘缌的座次迁到王家父母边上,以全“郎婿”之情。

“日后司空府二娘入了宫,陛下与陶邑王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孛阳公主掩唇微笑,“倒不如叫两位女郎一道入宫教习,待过了年关,还可一道出阁,也算是佳话。”

“若在寻常人家,孤只等着洗手作家姑,何至于劳心劳力。”

两个位高权重的女人一唱一和,又道太常署卜过吉日,当即便敲定了王增寿入宫的日子——先指派掌宫姑姑教习礼仪,待过了人日节便可入主椒房,而孟氏则改立为贵人、退居掖庭。

闻言此,孟氏又落下泪来。

至于鸿都学宫,只是太后不满司空府态度,随口折辱几句,心满意足后便不再提了。

刘缌神色淡淡,与王应礼不过客套寒暄两句,似不敢表露出任何喜怒。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装出一副闲云野鹤模样,实则多智近妖、生出不少事端。

“阿父……”王采薇正要辩驳,见父亲面色不虞,讪讪闭嘴。

待坐至马车内,王昉之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她与父亲同乘,而犯众怒的王采薇则与仆女同行。

“阿父当真要三娘嫁去陶邑吗?”王昉之坐得板正,蓦地开口。

王应礼极畏寒,将手炉紧了紧才反问道:“若论家世,魏家小子尚不如他;若论居心,两人一般无二。陶邑在楚州,并非苦寒之地,三娘求仁得仁,有何嫁不得?”

她深知身边有父亲眼线,垂眸一顿,不做隐瞒,亦不再论王采薇的婚事:“魏氏行伍起家,但能在乱世中掌重兵、尚公主,岂是郡王可比。若能与之结交,乘势分化孛阳公主与与两宫,何乐而不为?”

“乱世?”王应礼两片枯瘦干瘪的嘴唇捻过这个词,“薛令倒是将经世累学都倾囊相授了。”

他没再继续细问,转而思忆往事。

单论史书着墨,自先帝元始十六年起,便可称乱世了。

先帝以结党营私、镇压游侠流民不利为名,率先拿陈留一众豪族开刀,连夜诛灭世家子弟数千之众,一时有血光蔽日之相。首当其冲的,便是杨氏,而她的母亲亦受连坐病逝于那年。(1)

彼时东都人人自危,沉浸于荣光多时的世家们,终于重新体悟到天子之怒,纷纷背弃盟约,向先帝投诚。

扬眉吐气的宗室、俯首帖耳的世家、汲汲营营的寒门俱成为先帝的筹码。

但国朝接连遭受大旱,四下兵祸又起,而定下元始年号、又有中兴之誉的先帝早早吐血崩逝,徒留稚子面对群狼环伺的世家——当然,那位少年帝王也没能在位太久。

如若先帝再撑十年,势必能将皇权尽数收拢,国朝未必不能海晏河清。可惜人死后唯留凶名,重新掌权的世家反扑回去,他便成了暴君。

想来应当是,天命不在天子。

念及此,王昉之也不再说话,与父亲一道沉默着回府。

至夤夜,已是风窗雪阵、有鸣玉声。

魏侯南街惩凶之事,已由王应礼授意,御史台参奏,递到御前。

闹市中死了个中常侍,有的是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受世家驱策的御史台要将此事坐实成一桩公案实有难度,但他们也不想就此轻轻揭过。自党祸后,世家与皇权彼此蛰伏又虎视眈眈,少有能将对方狠狠撕下一块肉的时候。

而魏冉不但是宗亲,也是外戚,又掌兵权。剑走偏锋从他入手,倒也足以令两宫头痛一阵。

弹劾其骄狂、弹劾其不敬,唯有一封简牍摆在最上头。

太后读罢,刘晏辞读罢,孛阳亦读罢,齐齐沉默。

魏冉知事情缘由,卸甲除刀、只着深衣赴北宫请罪。

他鹤形玉身,跪得笔直,毫无请罪姿态,反倒像夸耀功勋,南来北往的中官侍人无人敢侧目。

刘晏辞接连碎了几只甜白釉盏,终于饱含怒气地痛呵:“叫他滚进来!”

候召的内官松了口气,鱼贯而出,为首的郭姓内监,因身死的叶常侍缘故,言语之际对魏冉颇有阴阳:“魏侯,陛下宣见,请吧。”

魏冉对内官常侍一贯不假辞色,此等阉人最擅弄权,先帝在时便惹起无数祸端。甚至于上辈子的他自己,大权在握后,也险些阴沟翻船、着了小人之道。

殿内燃了熏香,花气正酣、似喜报春信。可惜主人剑拔弩张,来客亦披荆斩棘,坏了韵意。

魏冉顾盼后向上座深深一揖,再跪地请罪。

蒙天子之威、缩在角落侍御史姓赵,不算年长,享六百石,是先帝鸿都学宫的旧人。世家子弟以孝廉起家的位置,于寒微而言,已是顶天。

而令两宫震怒之余难以放置不理的案牍,便是出自他之手。

——魏侯掌兵以谋私利,恐生倾覆国门之心。

“既入宫请罪,何以故作冤屈姿态,可是心中不忿?”焚香蕴盛,刘晏辞高坐其中,听不出喜怒。

“罪臣不敢,可心下肺腑唯此一举,可恭请陛下圣听。”

魏冉深知自己已成局中一环,声音依然冷静无匹。他被命运推至南街歧道,与世家彻底割席又或是舍弃现有的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他本不该犹豫。

重生一次,占尽先机,哪怕亦步亦趋也能成为万人之上。

可他不免想起王昉之,哪怕她的父亲一手促成这样局面。

上辈子,他领兵围城,以数日之艰夺下陶邑。城中探子言明诸事,唯独对王后去处语焉不详,逼问以极,才知她已赴死。

他曾见过她的挣扎,她的犹疑,她的无可奈何。

可他与皇权站在同侧。

最终睽违十年,一抔白骨。

刘缌凭栏漫笑,手中信笺如雪片般飞入火中。那是王昉之写给他的信,是她宣诸于口的求救。

她没有笔墨,便捡了炭火,一笔一划,寥寥数言。恰如旧年东都,他们曾于宫闱数次擦肩。

“陛下未下旨废黜,我仍是亲王,便可选择自己的死法。”刘缌城破时便服下羊踯躅,“魏侯,你此行一无所获,回去后当受杖刑。”

如若在她远嫁陶邑前,他奋起一争,是否有所不同?

“兵犹火也,不戢**,然笔吏杀人不见血色,但更胜刀锋。”

他仰头与年轻的帝王对视,“南街之案,是为栽赃。臣不敢劳动天子躬亲,愿以待罪之身受廷尉召对。”

“廷尉召对?朕再为你召三公共审如何?魏堂春,你威胁朕?”

一连三问,刘晏辞音色又见薄怒,可魏冉知他惺惺作态,只是梗头谢罪。

南街设局嫁祸的人也许不甚聪明,但郭御史上书却棋高一着,应是这位不显山露水的陛下的后手。

“求木之长,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闭浚其泉源。”

魏冉左右无事,乐得陪他们演戏。他转头指着郭御史,一副羞愤欲杀之姿态,“此宵小辈妄图效仿前朝伪制党祸,动摇民心之国本。臣罪当死,愿以伏剑,为忠义而然。”

忠义只对家国,不对天子。(2)

一方雕琢成虎形的镇纸当头砸下,在玉阶上碎成几块。

额角涔涔鲜血蜿蜒而下,他反而生笑,落在刘晏辞眼中,何其刺目。

“剥去他的印绶,丢去廷狱中反省反省!”

(1)化用汉灵帝党锢之祸;

(2)引用《谏太宗十思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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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枯逢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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