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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枯逢春(八)

整个党祸,从元始十一年开始,至元始十六年结束。

先帝尚在时,曾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简牍,对服侍多年的大长秋(注释1)曹启道:“你瞧瞧他们,竟胁迫朕至此。

你瞧瞧他们写的——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注释2)

朕在他们眼中,便是这样不辨忠奸的昏君。”

彼时掌御史台的司空为王昉之的外祖杨至臻,在听闻女儿的的义愤之言后,他携薛秋义一道上奏疏,请先帝重贤臣、远奸宦。

甚至还有傲梅风骨的文臣于殿上触柱。

此之种种,世家自诩为匡扶帝道的清流。可落在先帝眼中,便成为胁迫自己的枷锁。

曹启自先帝尚是皇子时候便侍奉左右,恭谦跪地、低声应喏:“奴一条贱命,不足为惜,陛下万不可因此与三公生嫌隙。”

“老东西,他们可不只是要杀你啊。”先帝站起身来,宫灯将建章殿照得亮白如昼,足以令鬼魅魍魉无处遁藏。“他们这是要折断朕的手足、堵塞朕的耳目,将朕囚在建章宫当个傀儡!”

这次遂他们愿,那下次呢?

太常占卜出上将星入太微垣的凶相,更是给世家口诛笔伐的理由——上苍示警,陛下身边定有奸邪。

春寒料峭,早发梅花已有渺远幽香,因皇后喜欢,宫中移植了许多来。一处雪融,黄门官们仔细仔细扫尽残留的冷水,唯恐贵人们路行不慎。

见陛下出来,他们便静默跪于两侧,膝盖处雪水沾衣。

先帝气闷非常,因而不觉得冷,着单衣疾步至殿外,仰头望寒星点点。

曹启追在身后,想为他披上氅衣,见此情景,倒不敢上前。

他听见陛下道:

“杀一人有何用?杀朝中数人有何用?他们的根基在州郡,仍会前赴后继涌入东都,如过江之鲫、驱之不尽。朕倒觉得应当屠戮其族,发配其仆从部曲为奴,让天下人只知皇权,不闻世家。”

皇后与世家同列,当废为庶人。贵人庄氏出身寒微,孕育皇嗣有功,可继皇后。庄氏的兄长,卓有军功,可竞中郎将。

陛下的心愿,亦是一个奴婢的心愿。

先帝召曹启颁布一系列敕令,只为宣告自己才是天下之主。也正在那一年,他设了鸿都学宫,广召天下寒门。

这是他与世家的矛盾,所谓奸宦,也只是挡在两者之间的缓冲。

“所谓上将星入太微垣,说的未尝不可能是老师。”先帝亲自踏入廷狱,在冲天血气与尸骸中,最后一次见到有帝师之名的杨至臻。

“臣至臻之心,恨不能剖之请陛下观。”杨至臻强撑着一口气,朗声笑道,“臣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属,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不亦悲乎。(注释3)

此身愧对帝师之名。”

“你那个女婿,琅琊王氏,继任司空如何?”先帝饶有兴致地提及王应礼,想要从杨至臻脸上窥见一丝崩裂,最后也只能咬牙切齿叹一句硬骨头。

“一如陛下所愿。”杨至臻猛然吐出一口浊血。

大卉一代的脊梁,断了。

绵延数年的党祸最终以铲除先帝最痛恨的弘农杨氏告终,其中受株连的其余世家不可胜数。先帝将权柄牢牢把控在手,清洗过的朝堂尽数换成心腹。

世家出身的皇后幽囚而死。先帝犹不解气,甚至于元始十六年宫宴上,召杨氏入内廷,当众杖杀。

“阿父……”王昉之捏着陶盏,指尖已苍白如盈。

王应礼自剖心腹,再饮柘浆,反而觉得苦如黄连。他汲汲营营十年,踩着杨氏、友人的尸骨成为司空,无一日不恨,无一日不怨。

宁愿背负叛徒之耻,也要把持三公之位。

这是他与弘农杨氏定的计策,只为保住王昉之。

“恰如阿昉所言,杀一人,可保国朝安稳数十年。”他垂眸之际已显决心,仍是当年与弘农杨氏并肩的模样。“以前阿父总是不知如何教你,如今见你这番模样,心下欣慰。

当年纵容何氏,只是想磋磨你一二,日后出门面对他人恶意不至于手足无措。

阿昉啊,是为父错了。”

他眸里结霜,又被烛火点燃,一时潸然。

新岁无恙,晨起时霞光万筠,如织锦裁金。至午时才有雪,既优既渥,既霑既足,太常将之解读为年丰之兆,刘晏辞因而大赦天下。

王应礼午后出门,未及撑伞,雪落无声,均落在他发上。

王昉之穿了新制冬衣,开私库发了岁钱,夫衣与采葛在旁协助。

这是一年最叫人期许的时候。

最开始是用红布包着十枚五铢钱递到每个人手里,叫做“添嘴”,主家不问这笔钱用作何处。

其次发布帛,手灵巧的婢子们便可以为自己裁春衣了。待到上巳节回暖时候,主家无论是参加春狩还是踏青,身边侍奉的皆用着新衣。

最后是发谷,意喻共祈年丰。

采荇站在最末位,待众人说完吉祥话才拖着身子上前。

她以前话便不多,如今更是少。也不知是被王昉之一通发落的缘故,还是担忧郭伶的缘故,整个人消瘦不堪,两腮也凹陷下去。

因着前两日对魏冉不大客气,王昉之也不好意思问起郭伶其人。

见采荇这模样,她叹了口气:“陛下已大赦天下,算脚程也不过行到望州,你不必太过担心。若是日后他再返东都,你去看顾一二也不是难事。”

她总疑心刘晏辞的大赦,是为日后起复郭伶做准备。

采荇福了福身,“多谢女郎,从前是奴错了。郭……郭伶是奴的阿兄,只是自幼分离,不大熟识了。奴本想远远打量一眼,并非……并非有意隐瞒女郎。”

太巧合了。

王昉之不大相信这说辞,倒也没有出言刁难。每个人都有不得已之处,她也只是愤怒当日采荇拿自己当筏子。

虽然院中已有热闹如采葛,稳重如夫衣,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命人将采荇挪了回来。

因当年党祸,王应礼与朝臣关系均不算亲厚,只有三三两两几名遣仆从上门送了岁礼。王昉之一一清点入库,又挑了几件首饰送去父亲婢妾屋中,刚歇下来,便听采葛欢欣鼓舞道,魏冉来了。

采葛年纪最小,尚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以前总听年长仆妇提及,世家女郎大多过了及笈便开始议亲。

她家女郎身量高挑,在东都有一等一的风姿,定要配个身长八尺孔武有力的俊朗郎君。

譬如魏冉,她便觉得很不错。

门外王采薇养了两只不会说话的鹦哥,在鸟笼中蹦来蹦去,将搭好的枝桠踩出一阵“吱咔”脆响。

“新岁有十五日休沐,宫中连连设宴,我实在不胜其烦。”魏冉明明是头次登门,却极其熟稔地跨进来,身后跟着魏一二三四,各个捧着一摞岁礼。“可打扰你了?”

魏冉有封爵在身,又是孛阳公主的亲子,有宫中赐服,一身绛色青襟直裾佩以玉绶。

王昉之心情正好,抬眼便道:“这身衣服颜色暗淡,倒与魏侯的好颜色不相配。”

此话一出,她心知失礼,雪颊飞虹,随手拣了博山架上的团扇遮面,又命采葛看茶。

魏冉倒不觉有什么,一双眸子亮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又叫魏一二三四将岁礼一一排开。

“我备了些实用之物,一是因前几日唐突向女郎赔罪,二是感谢女郎所赠柚叶。”他心下微有遗憾,王昉之尚未拟定表字,否则他可以再悄悄拉近一点二人的距离。

除了胭脂水粉、布帛锦绸,他甚至还搜罗了几样适宜女子防身的暗器,装了两个马车有余。魏一说,民间稍富庶些的人家成亲聘礼也不过如此。

“魏侯真是费心,请用茶吧。”王昉之将陶盏推至他跟前,她一贯喜欢这样不叫矫饰的用具,配以清冽茶汤,亦有隐客的自得。

她以前在陶邑的日子近乎幽囚,整日除了煎茶,便只有酿酒。

这一味茶汤中便加了些椒柏酒。

椒柏酒烈,魏冉尝着新鲜,多饮两杯,面上已显酡色。他本就不胜酒力,此前一贯克制不肯饮酒,遇到宫宴也多取米浆替代。

他醉在头上,数次挣扎,忽地执起王昉之的手。

“我知相见不久、相处未深,你不信我。”此话极尽委屈,几乎泫然欲泣。“可我两生,唯此真心。”

王昉之见不得他此等形态,又恐于名声有碍,只好将采葛几人等皆遣在外头,既不太远,又不至于太近而尴尬。

她忽地想起在畅安阁中与父亲对谈,何其悲恸沉重,只一日内又闻魏冉剖白,只觉啼笑皆非,“是我错了,不该让魏侯放纵饮酒。”

她将手抽出来,浅浅白痕象征两人曾有亲密无间姿态,很快又消散了。

真论相识,也不过在这两月,哪就到了能说出信与不信的地步。

他不知作何点了点头,随即叹气,说话仍颠三倒四,“不信我也好,也不许信他们,东都中谁人都不可尽信……上辈子见你远嫁,我悔矣。”

她有些犯难,又不可对此人用非常手段。

“女郎!大事不好了!”

鬼哭狼嚎也的惊呼打破神思,亦往稠丽意浓的内室注了丝凉风。

还未等王昉之斥责,父亲身边的侍书王良猛然撞进院子,跪伏连连磕头:“请女郎持手令立即入宫。太后……鸩杀了孟贵人。”

(1)皇帝亲近的太监

(2)出自欧阳修《五代史宦者传论》

(3)出自《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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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枯逢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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