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月他……是自闭症。”
下午快到上课时间茶之季才从床上爬起来，此时宿舍除了林休树以外已空无一人。
他的脑内正不断循环着这句话。
闹钟和林休树的喊声第不知道多少次响起，床吱呀一声，茶之季踩着楼梯从上铺下来，取下校服外套套上，抻平了床单。
一中午没睡着，他有些困了。
他想过余子宛是高冷，是自卑，连嗓子有问题都想出来了，愣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自闭症。
自闭症，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世界，同别人隔离开来的，自闭症。
此时余子宛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合理。老师忽视他不交作业，上课不叫他名字，不是因为他家长行贿，是因为他是自闭症；他总是一个人坐着，低头把玩儿自己手中的小玩意儿，不是因为他孤僻，是因为他是自闭症；他不理别人，上午老师说话也不理，不是因为他高傲，是因为他是自闭症；不让他碰、看他被霸凌无情走开、不和他说话，不是因为他看不起他，是因为他是自闭症。
白化病加自闭症，这还真是天崩一般的命运。
茶之季一瞬间居然感觉有点高兴，随后又难过到想哭。他高兴在居然有人比他还惨，难过在居然真有人比他还惨。
他一难过，心情就写在脸上。林休树一看他这表情，以为他又犯病了，忙挤过他想从他枕头底下把药掏出来，却被他摇摇头按住了手，一瞬间空气都凝滞。
茶之季淡淡道：“……我没事。”
他知道自己共情能力有点太过于强了些，人家余子宛都没觉得有什么，可他听了“自闭症”这三个字以后眼睛就是止不住地酸。他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带着妹妹在原生家庭的压迫下跌跌撞撞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遇见看上去比他命运还要惨的。最起码他的是外部原因，他跑了就是了，就像现在一样，在学校住宿，也算是远离了悲伤的来源；但余子宛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内部原因，不管他跑到何处，白化病和自闭症永远也不会变好，他永远都会是白化病和自闭症。
如果说，他的世界里总是阴暗潮湿着终年下雨，那么余子宛的世界里就是冷若冰霜终年下雪。他忽然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感觉，他和余子宛都是和别人不同的孩子。
他身体忽然一阵酥麻，又觉得自己矫揉造作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又在给别人和自己下什么定义。
寝室响起最后一道催促铃，还有五分钟就到下午两点的上课时间了。现在林休树也顾不得什么药不药的了，拉起茶之季就跑。再不跑就要迟到了。
茶之季任凭他拉着，心下却开始担心起余子宛。茶之季觉得这可能是什么保护欲。
奇怪。之前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起过保护欲。可能自己心下还是把他放在了弱势的位置。
——也可能是怕他成为下一个自己吧。
2
下午的课余子宛晚到了一会儿，是和茶之季林休树一起踩着上课铃进来的。
他提了一把收起来的伞，戴了个黑色猫耳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眼睛，但还是能看见他脸上红暄暄一片。
茶之季中午借着方朔青手机查了查白化病和自闭症相关资讯，知道他这是因为白化病皮肤太过于敏感被阳光晒伤了。他心下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和余子宛被晒伤脱不了干系。毕竟一上午余子宛接触阳光的时间就只有陪着自己的时候。
于是一下课茶之季就上两步凑上去，对着余子宛关切道：“你的脸没事吧？”
余子宛意料之中的不理他，牙齿咬着刚从手腕上退下来的辫绳给自己扎了个矮矮的小辫子。
当然余子宛也不知道，就这一句简单的问话，茶之季愣是构想了40分钟，在脑子里排练了无数遍，也鼓励了自己无数遍，一节课没好好听讲。
茶之季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自然也并不恼，学着中午学到的“和孤独症患儿的18个沟通小技巧”里所说的，笨拙地拉起余子宛的手试图吸引起他的注意，活脱脱像一只在摇尾巴的小狗。
但余子宛仍旧不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但也没有抽回手。
茶之季絮絮叨叨念叨了十分钟，直到上课才不舍离去。他不知道余子宛是自闭症几级，但最起码看起来并不是轻度。他用“小技巧”里说的和最重度自闭症患者交流的方式，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连说带比划地传达他想要和余子宛分享的事情，但都毫不例外的被余子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并没有得到一丝反馈。
但没事的。茶之季在脑子里暗暗给自己打气。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还是决定不听余子宛妈妈的话了。可能是社会边缘群体的惺惺相惜，可能是可怜他想要保护他帮助他治病，可能是害怕他步自己的后尘，可能是三次帮助让他对余子宛产生了好感，也可能是均有，他还是觉得自己一开始的感觉是对的，如果错过了余子宛，他可能就真的会没有什么很好的朋友了。
茶之季就这么和自言自语似的过了一下午。晚自习放学路上茶之季照样也不管余子宛有没有允许，跟在他身后半米，这次却没说话，护送一样送他到门口。
校门口烟火气总是会在上下学期间变得最足。卖烤冷面的、卖手工炸串的、卖小蛋糕冰粉冰汤圆的，挤在家长学生之间，吆喝着，一时间校门口水泄不通。
余子宛母亲不知道是还没来还是没看到自家孩子，余子宛站在门口，就这么等着自己家长来找自己。茶之季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从他身后闪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往一边拽。余子宛吃痛，但也没挣脱，顺着他的力气陪着他向一边走。
挤过熙熙攘攘人流，茶之季带着余子宛在一家烤红薯摊子前站定。
这家摊子实在算不上好，就只是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货车上架着烤红薯的炉子。他熟练从书包中掏出钱包，拿出10块钱递给佝偻着身子的婆婆，伸出两根手指冲着她比划。老婆婆心领神会，接过钱收进脏兮兮的围裙兜里，点点头，用铁钳从炉子中夹出两个小个儿的烤红薯分别装进两个纸袋，递给茶之季。
茶之季将其中一个纸袋不容分说一般塞进余子宛手里，自己咬了一口烤红薯，甜丝丝的味道逸散到空气和口腔中，腻得人感觉像是一下子掉进了蜂蜜罐子，又像是在糖果的海洋里遨游。
茶之季红薯吃了满嘴，说话嘟嘟囔囔听不太清突出的字节：“……这家摊子老板娘是个聋哑人，我之前想着能帮一把帮一把，经常来光顾她家摊子。但她家的烤红薯真的很甜很好吃，我想着你总是叼着棒棒糖，可能是爱吃甜的，就想着买来送给你吃。”其实茶之季并没有多饿，送给余子宛吃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老板娘笑眯眯看着他，打着简单的手语询问茶之季味道怎么样。茶之季用着蹩脚的手语和老板娘聊着天，最后做了个竖大拇指的动作，回应老板娘味道很好。
他又咬了一口烤红薯，拉着余子宛手腕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指指脑子，又指指自己的嘴，用手语向老板娘简单介绍着他这位“朋友”。但老板娘显然会错了意，还以为这位白化病小男生和自己一样是个聋哑人，二话不说就从炉子中又拿出一个烤红薯装进袋子里往余子宛手里塞。茶之季推脱不成只能替他接住，向老板娘表示了谢意。
他嚼着吃了快一半的烤红薯，又将老板娘方才送的塞进余子宛那一只空着的手里，看向余子宛，含含糊糊道：“你怎么不吃，老板娘刚才又拿给你一个，如果你吃不完的话就给阿姨……”
这一口红薯还没咽下去，他便就瞧见余子宛缓缓将头扭向他的方向，不由得呼吸一滞，连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掉了。
余子宛手里捧着的两个烤红薯都还在腾腾冒着热气，他面无表情，看看茶之季，又看看手中的烤红薯，无语凝噎。最终他瞪了茶之季一眼，把棒棒糖吃剩下的棍从嘴里拿出来随手扔在一边，咬了一口右手的烤红薯，淡淡说了一句：“你好吵。”你上午就好吵。下午也好吵 。现在也好吵。
“但送我烤红薯，原谅你了。”
茶之季心下不知道为何会有一瞬间的激动。明明人家是说他吵，他到底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可是他知道余子宛终于理他了。还接受了他的好意。
茶之季看着他，又仰头看看今夜的星空。星子点点洒满，万千光华映衬，流光翩然如缎。忽然想起，他曾经在书上，看见古希腊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
——自闭症患者是星星的孩子，白化病患者是月亮的孩子。
——所以余子宛，他自己便就是一整片夜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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