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顾母回来了。
这点消息给这座老宅留下了一点情绪的波动。
上午十点左右,主宅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比平时接送他们的那辆辉腾要更沉稳有力些。
李婶带着几位核心的佣人迅速迎了出去。
薛宜年和顾纶站在二楼的窗边,远远看着。
一辆黑色的加长版劳斯莱斯幻影缓缓驶入庭院,在主楼门前停稳。司机快步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深灰色暗纹旗袍、披着同色系披肩的中年女士。
她身形保持得极好,体态优雅,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雍容与……不易察觉的锐利。
她并未立刻走进屋内,而是站在车旁,微微侧身,似乎在等待什么。
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深色手工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与顾斯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威严冷硬的中年男人,也从车里走了下来。他下车后,目光并未在周围多做停留,而是直接看向了从中年女士身后另一侧车门下来的……顾斯和顾薇薇。他们显然是去机场接人了。
顾斯依旧是那副沉稳内敛的样子,对着父母微微颔首。顾薇薇则上前一步,挽住了母亲的胳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乖巧的笑容。
这一家人站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标准的、属于上流社会的、完美却也冰冷的画面。
顾父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李婶和佣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率先迈步,走上了台阶。
顾母则在顾薇薇的陪伴下,姿态优雅地跟上。顾斯走在最后,目光不经意地往楼上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薛宜年和顾纶在窗帘后看着这一幕。
顾纶的手指冰凉,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那就是……你父亲和……顾夫人?”薛宜年低声问。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在陈述。
“嗯。”顾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色更加苍白。
楼下传来了寒暄和行李搬动的细微声响,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这一上午,薛宜年和顾纶都没有下楼。
顾纶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缩在薛宜年房间的沙发里,抱着抱枕,一言不发。薛宜年则安静地陪着他,偶尔给他递杯水,或者只是坐在旁边看书、玩游戏,用自己的平静存在,给予无声的支撑。
下午,医疗专车如期而至。
整个顾家老宅的气氛变得更加肃穆。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推着各种便携式医疗仪器,有条不紊地在一楼那间早已准备好的、向阳的套房里忙碌着。
顾老爷子被小心翼翼地从专车上抬下来,安置在特制的医疗床上。
薛宜年和顾纶站在二楼的廊道尽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楼下那忙碌而安静的一幕。
老人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面容枯槁,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小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这与顾纶记忆中那个威严、暴躁、掌控一切的家族暴君形象,相去何止千里。
顾斯全程在一旁冷静地听取医生的汇报,偶尔提出一两个专业的问题。
顾父则负手站在不远处,面色沉凝,看不出情绪。顾母和顾薇薇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顾母拿着手帕轻轻拭着眼角,顾薇薇则扶着母亲的胳膊,脸上带着担忧。
没有人注意到二楼的顾纶和薛宜年。
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
看着楼下那个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老人,顾纶眼中的恐惧和憎恨,不知不觉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是怜悯?是悲哀?还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对生命终将逝去这个事实的茫然?
他沉默地看着,直到楼下的忙碌渐渐平息,医生和护士退了出去,顾家几位核心成员也相继离开,大概是去书房商议后续事宜了。
“走吧。”薛宜年低声说。
顾纶点了点头,默默地跟着他回了房间。
晚餐时间,薛宜年才第一次正式见到了顾父和顾母。
餐桌依旧是那张长长的红木餐桌,但今晚主位旁边的位置不再空着。
顾父坐在了那里,顾斯在他左手边,顾母在顾斯旁边,然后是顾薇薇。顾纶和薛宜年则被安排在了餐桌的另一端,距离他们很远。
顾父看起来五十多岁,保养得宜,眉眼间与顾斯颇为相似,但气质更显冷硬和威严,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母则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士,即使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也无损她优雅高贵的气质。她穿着合体的丝绒长裙,佩戴着价值不菲的珠宝,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完美的教养。
晚餐的气氛,比之前顾斯独自在家时还要……压抑。
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声。只有刀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顾父和顾斯偶尔会低声交流几句,内容全是关于公司和市场的,薛宜年听不懂。顾母则会和顾薇薇说几句关于学业或者某个名媛聚会的事情。
没有人主动和顾纶说话。
顾父甚至没有正眼看过顾纶,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顾母倒是对着顾纶和薛年的方向,露出过一个极其短暂且公式化的微笑,算是尽到了“主母”的礼数,但那笑意未达眼底,疏离而客气。
顾纶全程都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主位那边,面前的食物动也没动。
薛宜年自己也吃得沉默。他安静地观察着这一家人——或者说,这个权力核心的互动模式。冷漠,等级森严,情感淡薄。亲情在这里,似乎只是维系利益和体面的工具。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顾纶的那点同情和包容,似乎……远远不够。
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顾纶。
顾纶身体一颤,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薛宜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面前几乎没动的餐盘,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吃饭。”
顾纶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平静温和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关心。他像是忽然找到了支撑点,深吸一口气,拿起刀叉,开始有些笨拙地、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顿令人窒息的晚餐终于结束。
离开餐厅时,顾父和顾斯直接去了书房。顾母则带着顾薇薇上了楼。没有人再多看顾纶和薛宜年一眼。
他们像是这座巨大宅邸里两个透明的影子。
回到二楼,顾纶一言不发地跟着薛宜年进了他的房间,然后直接倒在了那张懒人沙发上,用抱枕蒙住了自己的脸。
薛宜年知道他心里难受,也没有打扰他。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找点什么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过了一会儿,沙发那边传来顾纶闷闷的声音:“年年。”
“嗯?”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多余?”
薛宜年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他转过椅子,看向沙发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为什么这么想?”
“他们……从来都没把我当成一家人。”顾纶的声音带着哽咽,“在这个家里,我好像……连件摆设都不如。”
薛宜年沉默了片刻。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种深入骨髓的、关于身份认同的痛苦。他只能说:“你在我这里,不是多余的。”
顾纶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朋友。”薛宜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地说,“最好的朋友。”
或许这还不够。或许这无法改变顾纶在顾家的处境。
但这至少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最真诚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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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这座巨大的宅子,像是彻底沉睡了过去。只有走廊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薛宜年躺在客房那张过于宽大柔软的床上,却没什么睡意。
他能听到隔壁房间偶尔传来的、细微的翻身声,还有顾纶压抑着的、似乎带着点不耐烦的叹息。
他也睡不着。
这个房子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静得能放大所有细微的声响——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声,远处模糊的钟鸣声,甚至地板和家具在夜里发出的、轻微的“咯吱”声。
一切都陌生而压抑。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每个人都像是一块拼图,共同构成了这个名为“顾家”的、复杂而冰冷的图景。
而他和顾纶,像是两个闯入者,或者说,顾纶是被迫归来的囚鸟,而他,是那只被一并带回笼中的、无辜的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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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雨在午夜变得狰狞起来。
薛宜年站在三楼客房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扭曲成无数银蛇。
顾纶已经在隔壁卧室睡下,少年临睡前玩了两个小时游戏,眉心的郁结却仍未舒展。他伸手想拉上窗帘,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响。
薛宜年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亮起,又在身后熄灭。薛宜年踩在波斯地毯上,丝绒般的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老家阁楼里的毛茸茸的被子。
旋转楼梯像一条盘踞的巨蟒,吞噬着从一楼大厅漫上来的灯光。他停在楼梯中段,看见玄关处有人正在脱外套。
“睡不着?”顾斯在比他低两级的台阶处站定,这个高度差刚好让薛宜年必须微微低头与他对视。
“认床。”薛宜年简短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裤侧缝。他注意到顾斯右眼尾有颗很淡的泪痣,在顶灯照射下几乎透明。
顾斯的目光扫过在他睡衣下露出的锁骨。
“顾纶情况怎么样?”
“应该睡了。”
“没闹着回申城?”
薛宜年摇头,一缕湿发随着动作滑落额前。他刚洗过澡,发梢还带着潮气,在锁骨处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想起顾纶,觉得至少应该说点什么。
“顾先生。”薛宜年突然开口,“顾纶很害怕。”
顾斯的背影顿住了。灯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在挺括的肩线镀上银边。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右眼的泪痣隐没在阴影里,似乎带着嘲笑:“这栋房子里谁不害怕?”
这栋房子那样的庄严,肃穆,在里面的人,承担了那么那么多的责任。
薛宜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鼓噪。他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你不像会害怕的人。"
顾斯终于转过身来。
这个动作让他的面容重新暴露在灯光下,薛宜年惊讶地发现那双灰棕色眼睛此刻似乎酝酿着阴云,变成了更深的,暴雨将至的铅灰色。
“聪明的孩子。”顾斯轻笑,唇角扬起一个不达眼底的弧度,“知道我为什么记得你名字吗?”
对于不感兴趣的人,他向来是保持着那样的温和有礼,根本不屑于记住对方的名字。
薛宜年仿佛可以听见他手腕上那只银色的腕表在他腕间转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音。
他摇头,一滴水从发梢坠落,砸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声音隐没在窗外的雨声里。
“因为顾纶电话里说——”顾斯向前倾身,呼吸拂过薛宜年的耳廓,“‘要是薛宜年不来,我就从飞机上跳下去。’”。
薛宜年猛地抬头,后脑勺撞上楼梯扶手。
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却仍能看清顾斯眼中闪过的某种近似餍足的神色。
“有趣。”
顾斯直起身,指尖轻轻敲击扶手,“我弟弟宁愿威胁跳机,也要把你绑来北京。”他顿了顿,“而你现在站在这里,告诉我他很害怕。”
一阵穿堂风突然袭来,吹散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去睡吧。”他转身前最后看了薛宜年一眼,“明天早餐七点半,别让顾纶迟到。”
顾斯像是影子消失在黑夜里。
薛宜年望向他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顾斯身上有种深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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