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死于永安城的那场大雪之中。
又或者说,沈昭以为自己死于永安城的那场大雪。
然而死生轮回,年岁回转,沈昭重生在元熙十年。
“小姐,小姐。”
朦朦胧胧中是春月的声音。
沈昭习惯性地先去触身旁的物事,可才一伸手,便觉四肢酸楚难当,还未睁眼,便觉眼前光亮甚是刺目。
地府竟也如此明亮吗?
“小姐,小姐。”春月又唤了她两声。
沈昭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这里的天怎的这样亮?”
“小姐说什么呢?”春月怔了一怔,疑惑道,“今日分明是大阴天啊。”
沈昭缓缓睁眼,看清自己正在国公府的床榻上,屋内陈设皆是一清二楚,此时才回过神来,方才刺眼的并非日光,而是因为她的眼睛竟已能够视物。
“等等,”沈昭蓦地坐起身来,拉住春月:“你方才叫我什么?”
“小姐啊。”春月觉得沈昭今日好生奇怪,竟似睡糊涂了一般。
“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
“元熙十年,正月十五。”春月伸手去探沈昭的额,“小姐,您怎么了?”
不对,全然不对。
沈昭匆匆下榻,披了一件玉红小袄,凑到珠窗边向外望。红墙绿瓦已消逝不见,入眼是亭台楼阁,水榭兰亭,池畔的秋千正在萧瑟的风中兀自晃荡,她确是回到了从小长大的故地无疑。
天寒地冻,驱邪过阵,烈火灼烧。
昨日分明已经死了,今日却在十八岁那年的上元日醒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姐。”晚秋此时正端了盥漱的匜皿走进来,入目便是沈昭苍白的脸,嘴唇也失了血色,竟似大病一场,忙上前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晚秋,”她是沈昭死前最后一个与她说话的人,沈昭忙拉住急道,“晚秋,你可记得驱邪阵?”
“驱邪阵?”晚秋并未听懂沈昭在问什么,“什么驱邪阵啊?小姐是说岁除日的祈福祭祀吗,不是已过去半月了?”
晚秋也什么都不记得。
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唯有沈昭一人清晰明白的知晓。天命轮回,似乎只有她独自入了一条全然不同的轮回道。沈昭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死而复生。
莫非,她竟真的死而复生了?
“没什么。”沈昭放开晚秋的手,怔住良久,似是尝试去接受这个结局,语调放缓了些:“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死了。”
“小姐,梦里都是假的,您别往心里去。”
“这是真的。”沈昭摇头,将脑袋轻靠在珠窗上,抬眸去望泛白的天际,万物周而复始,熹光微亮。
她默了许久,忽然话锋一转,眸中惊惶褪去,竟生出几分欢喜:“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大梦,梦醒之时,便得新生。
既然能够有幸重活一遍,这一世,她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将这世间葳蕤盛放都看遍了才好。
“你们先下去,待我唤你们再进来。”
春月和晚秋对望了一眼,皆觉得沈昭今日言语举止都有些反常,昨日分明还是娇俏的大小姐,今日竟似生了几分看破尘世之意。却又想不出别的缘由,便只道她是做了噩梦,梦到了什么悲伤之事,一时心情低沉,才想要缓解片刻。
“是。”两人应声退下。
沈昭阖眸,试图去理清脑中仍旧混乱的记忆,前世之死尚有疑点。那日谢玉华搜出的针刺偶人,究竟是何时存在的,又是如何被放进了她的卧榻之下,她不知晓。
云华苑平日里并无人往来,而她的卧榻平日里也只有春月和晚秋才会接近,恰巧那日本该值守的春月却不知所踪。
思及此处,沈昭叹了口气,春月与晚秋是她的陪房,跟了她许多年,在宫中孤寂无援的日子里,她一直将她们当做妹妹看待,这样一来,竟当真是亲近之人背叛么?
“姐姐,爹爹前几日得了个佛坠,让我们今日送去宁安寺开光。”有声音从窗外传进,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昭往外凑了凑,便看见沈暄正立在窗下,她是国公府二小姐。
前世今日,沈昭是并未去宁安寺的,宁安寺在城郊之地,若是去了,还需再乘马车回府用晚膳,定是赶不上上元灯市了。
“即刻便去。”但今日沈昭立刻应了下来,如此甚好。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与江临渊相遇了。
宁安寺佛音袅袅,香烟浩渺,参木林立,在山中自成一方幽静天地。
到寺中照例先求佛问签,沈昭在蒲团上跪下,行礼跪拜完毕,从签筒中摇下一支签来。还未伸手去拾,沈暄便抢先将签拾起来。
“春雪初霁,君子好逑。”沈暄读完签词,笑了一声,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姐姐,于是话里话外便带了揶揄之意,“原是姻缘签,姐姐须得好好求求姻缘才是,这克夫名声在上,爹爹可日日都操心你嫁不出去呢。”
“你若再大肆宣扬我这克夫名声,”沈昭从沈暄手中将签拿回,声音淡淡的,“都是明义侯之女,你以为,你的颜面便能十分好看?”
“你,”沈暄一时语塞,语气变急了些,“爹爹那么疼我,这永安城中想求娶我的公子哥可多的是,而你自小名声便不好,哪个世家公子敢娶你?你还是好好担心担心自己吧。”
“小瑶,把东西给她。”沈暄唤道,又瞥了一眼沈昭,“我还有要紧事,先走了。”
说罢也并不等沈昭答应,哼了一声,转身便带着丫鬟离开。
沈昭知晓,沈暄说的要紧事,不过就是香雪坊上新了胭脂水粉,她要抢着去买而已。
其实她知道父亲本就是让沈暄一人前往寺中为佛坠开光,沈暄借口邀她同往,不过是想把此事推给她办,而自己寻个机会溜走。
前世沈昭因与她起了争执没应,沈暄便因买胭脂水粉而误了开光的时辰,回府后被罚在房思过七日。
今日沈昭不曾唤春月与晚秋跟随,沈暄带走了随侍,便只剩余她一人。
沈昭抱着装着佛坠的锦盒,四处望了望,倒觉得这样甚好。如此一来,既能不再听沈暄吵闹,又能避开与江临渊的相遇,她很是满意。
今日寺中人多,佛坠交给了住持,还需再等上一个半时辰,沈昭见天色尚早,便在寺中信步。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走到了何处,再抬眸时眼前竟已是另一番庭院光景。
风过长廊,枝木交错,疏影横斜于灰墙白瓦之上,笼作一方清雅之气。沈昭闭上眼,任清风携着冬日凉意拂过面颊,神清气朗间,她忽然想起方才签上的那句词——春雪初霁,君子好逑。
她求的分明不是姻缘,怎会落得这样的签词?
忽有器物碎裂之声从院中传来,原本距离尚远,常人是该听不到的,只是沈昭因着曾不能见物,三年之中全靠听音辨位,于是耳力便比旁人敏锐上许多。
“你们放开我,”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情绪颇为激动,又带了几分挣脱之意,“我要去找谢仪君,我要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
谢仪君,这是当今皇后的名讳,谁人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接连有清脆声响传来,似是物件被打翻在地。
沈昭退了几步,事涉隐秘,她还是不知道的好。此处不宜久留,她得速速离开才是。
院内慌乱之间有人唤了一声:“母亲。”
声音低沉,却如石落泉中。嘈杂之声瞬时歇下去,庭院之中竟安静下来。
沈昭顿住,心下大惊,只这两个字,她便听出来了,是他。
一定是他。
这个声音,她曾满心欢喜地期待过,又心灰意冷的厌恨过,她如今小心翼翼地避开,竟又在隔世岁月之中,仓促相逢。
江临渊,他怎会在此?莫非前世江临渊在去往灯市之前,竟是在此处?况且,江临渊的母妃在几年前便因疾而死,前世她也不曾听闻有关其母妃之事,那方才江临渊唤的母亲,却是何人?
沈昭来不及细思这些,自己定是误入了禁地,如今逃跑要紧,若是被江临渊发现,以他的性子,或许自己还未辩解便已被夺了性命。
可偏偏正值元月,长廊上青砖落了露,寒意一浸,便结成薄霜,她这样一急,脚步便滑了起来,竟不慎撞到了廊边的花栽。
声音不大,庭院内的人却警觉起来。
“什么人?”
脚步声向外,已有人立即出来查探。
沈昭忙望向四周,薄霜湿滑,自己若是贸然逃跑定是声响颇大,若靠脚力,也定是跑不过江临渊的人。
往前不远便是一个折角,恰好能够将自己遮掩住,这长廊折角甚多,如今不如躲到那处,先拖延片刻,再寻逃跑之机。
沈昭为了防止滑跌再撞到别的物事,伸手扶住棂槛,稳住平衡往折角移去。
脚步声逼近,沈昭藏身转角之后,小心掩住衣衫裙袄,确保不会外露分毫。
“主公,此处无人。”有人压低了声音禀道。
“嗯。”江临渊的声音冷冷的,似是用眼神示意继续搜,那人的脚步片刻又逼近了几分。
沈昭屏息凝神,试图听步声辨位,计量逃脱之法。然而那人步伐既快又轻,她再凝神细听,竟觉长廊四下皆静,只闻山林中空荡悠远的鸟鸣。
步声再现之时,那人气息似已近在咫尺,沈昭不敢轻举妄动,咬唇暗自祈祷。
忽有剑光划过,她还未看真切,颈间霎时一寒。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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