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陵逝烟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出了趟远门,宫无后本也想一同跟去,却忽得想起他们这次本就是为此事而来,古陵逝烟独自前往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所以宫无后并未过多纠缠,倒是古陵逝烟不舍了起来,他迭声许诺了许多,说等时日再好些,便带他出去放纸鸢。此事并不会耽搁他过多时日,最多一月,他便能归家。
——归家。
这两个字被宫无后反复放在舌尖品尝,最终品出许多的甜蜜和藏不住的笑意。他将手紧紧揽住古陵逝烟的脖颈,娇声表示他回来要给他带些补偿,不然他可不能这般轻易地放他入门。
古陵逝烟便笑,凑过去同他鼻尖相抵,又在耳鬓厮磨间柔声承诺道:“若是此次顺利,我们便先不回烟都。四月春日正好,为师带你多出去看看大好河山。”
得了承诺,宫无后也并不过多纠缠,只乖乖地陪他准备好出门的行囊,又一步三送地送古陵逝烟下了山。他说的着实不错,足足一月,古陵逝烟也不过是传回来了两次书信,平日便是一点消息都无。
直到四月桃花开了,竹苑的门终于被敲响。
宫无后带着些欣喜地跑去开门,却又努力摆出些矜持的态度。他想着这人失约了大半月,定是要好好给他点难题。
但迎接他的并不是意料中古陵逝烟带着冷香的怀抱,而是锋利的长剑。
开过刃后的长剑带着凛冽的寒意,持剑者不过分毫杀意,便能体现出原本的四五倍不止。剑锋擦过宫无后的长发,柔软的发丝在剑锋的作用下悄然落地,和雨后的泥泞混杂在一处。
风吹过院落,桃花扑簌簌落下,在古陵逝烟特意命人打造的贵妃榻上留下痕迹。
古陵逝烟欣喜地赶回院落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他第一次如此这般归心似箭,只想快点看到那处熟悉的院落,那个处处由他亲手打造设计,装着他此生至宝的归处。
——他的家。
但是刚刚逼近,他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叫他心生警惕,古陵逝烟隐藏起气息,手戒备地搭在佩剑上。距离那处越近,他心中不详的感觉便愈发强烈。
可他不能退,那是他心之归处。
但曾经的世外桃源,如今已如同人间炼狱。
树下的贵妃榻早已鲜血浸透,不知过了多久的暗红色血迹,弥漫着令人几欲作呕的血腥味。院落各处都是杂乱无章的尸首——那是古陵逝烟特意留下保护宫无后的仆人。
他们身上的衣衫和皮肉被锋利的剑划开,血液已经凝固,看得出来那场厮杀应是过了多日。只是因天气并不炎热,还未生出过多腐臭的味道。
古陵逝烟佩剑的手忍不住颤抖,他平生第一次露出这般仓皇的姿态。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屋内,便看到那张同样被鲜血浸染的纸条。
柔软的宣纸不过刚刚离开桌面便破损大半,只剩下模糊可见的依稀字迹。写那纸条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古陵逝烟可否看清,他傲慢地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语,便是笃定他定会为了宫无后做出他想象中的选择。
古陵逝烟阖眸调息,再睁开眼眸时,其中藏着的便是卷曲翻涌叫嚣着疯狂的杀意。
“丹宫宫主。”
宫无后睁开眼眸,他此刻形容狼狈,内伤带来的鲜血早已凝固在唇边,嫣红的唇因虚弱而变得苍白。深红色的长发被水打湿裹挟在身上,手腕被精心打造的铁锁链禁锢,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艳色痕迹。
衣衫被层层鞭痕撕碎,倒刺刮开的血肉被鲜血和污水打湿,黏腻地粘在外衫上。多年练武的体制叫宫无后的意志不会轻易被这般的痛苦撕碎,于是拷问那人又命人将他锁进这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
脏污的水浸泡在他的胸口处,应是被人刻意被人丢了药粉进去,伤口甫一接触池中的水,便生出比起初强烈千百倍的痛楚。那些水仿佛藏着能腐蚀掉人皮肉的毒物,啃食着宫无后的伤口。
他的喉咙中冒出些沙哑的呼痛声,但仍不发一言。
冰阁阁主将他抓来那日也被他伤的不轻,前几日都是身旁的亲信来审问。与其说是审问,他想冰阁阁主授意大抵是折磨。刑具在他身上招呼了大半,最后又将他锁进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才罢休。
这人今日应是养好了伤,终于舍得亲自出现审讯他。
侍从提着灯笼鱼贯而入,面前人居高临下,似是欣赏般露出满意地轻哼声。
“丹宫宫主,还真是忠心。”
他坐在侍从准备好的椅子上,见他并不答话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同他说起外面的情形。大宗师古陵逝烟前几日刚回了烟都,但神态如常,似乎他这素日如珠似宝的徒弟丢失,同他毫无关系般。
冰阁阁主说到这里又停顿,垂着眼眸端详宫无后的神情。
但宫无后只是垂着头,并不同他多说什么。
冰阁阁主见他一言不发倒也不恼,只是自顾自感慨不知是夸他们师徒情比金坚还是他宫无后对于古陵逝烟不过只是作为继承人的棋子罢了。
毕竟执棋者,可并不在意他所谓棋子的死活。
他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又惋惜般地说道。
“可惜丹宫宫主一片赤胆忠心,大宗师并不在意啊……”
冰阁阁主念起纸条上的内容,明明是礼貌谦和的文字,从他口中念出却仿佛淬了毒,从那四肢百骸钻进去,带着避无可避的致命毒性。
“丹宫宫主无用,不必为其作保,弃之。”
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仍是不为所动,冰阁阁主笑意更深几分,他并不在意面前的人这般平静究竟为何,笑吟吟地将手中纸条丢进水池中。
墨迹随着水流氤氲开来,已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模样。
宫无后无端想到那些曾经,他曾在缱绻悱恻的床笫之间询问古陵逝烟。若是有一日他的任务失败了,他可会怪罪自己,可会毫不留情地抛弃自己。
他们的长发纠缠在一处,温热肌肤相贴带起**的暖意,明明正是缠绵絮语,古陵逝烟却只是露出些许笑意。
他并不正面回答宫无后的问题,撩起他一缕长发放在唇边轻吻,抬眸又看向他。
“为师相信你不会失败,毕竟你可是烟都最好的一把刀。”
他当时只觉自己应是那日日放在身边最好的一把刀,是被主人精心养护放在身边,从不舍得离身放下,只想时时刻刻放在身边。
但如今他明白了。
那只是一把刀。
只要生了锈、卷了刃,生出些不必要存在的污点,便可以被主人毫不留情地丢掉,任由他如何,不过都是和他无关的以后了。
宫无后只觉得力气卸掉了大半,原本他以为的缠绵悱恻的曾经,那些干净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地自我欺骗而已。
他甚至不敢再多回忆一眼。
生怕多看上一眼,那些曾藏在往昔的爱意便能将他挫骨扬灰。
又怕若是他真的在日日回忆中,捕捉到古陵逝烟柔软爱意中藏无可藏的利用。
他早该明白的,算无遗策的大宗师怎么会为敌人留下最明显的把柄,不过是以他之身做局,为自己的行为寻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罢了——
烟都大宗师为心爱弟子冲冠一怒,冰阁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甚至都不需要亲耳听到,宫无后都能知道江湖会如何美化这场势在必得的营救。
他其实不怨的……
他应该不怨的。
可宫无后从未觉得这般难捱,那些脏污的水啃食者他的血肉,冰冷刺骨地钻进他的骨血缝隙中。那些曾经在昏暗水牢中,被苦痛折磨时微弱的甜蜜和幸福,那块能给他些许慰藉的饴糖,此刻已化作穿肠毒药,让他从里到外尽数溃烂。
他甚至找不到能继续欺骗自己的借口,明明多等几日就可以的,明明不过几日就可以的,不过是被牵绊住了脚步,定不会这般轻易的抛弃他。
可他从未有一刻这般无助。
但这地宫中并不会出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他只能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多日。
任由心如短烛,一寸寸灭下去。
直到今日。
许是外面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情,冰楼楼主第一次在见他的时候带了些笑意。他换了避水的衣物,特意走进这水池中。
宫无后被铁链束缚着半跪在石台上,他俯下身注视着面前人的面容。着实是艳丽非常,即使是这般形容狼狈,仍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叫人更生出些想要一亲芳泽的**。
但冰阁阁主却只觉得心中生出无限恨意,就是这人顶着这般艳丽的面庞,杀死了他最重要的人。
他的手指如同黏腻的蛇缠绕攀附上宫无后的脸颊,他摩挲着血泪之眼的尾端,眼眸里翻滚着宫无后看不明白的情绪。指尖用了些力气,在那处痕迹的尾端又氤氲出艳红色的痕迹。
宫无后厌恶这般的眼神,扭头想要躲开他的目光。但脸颊两侧的手指禁锢着他,甚至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掐捏的痕迹。最终他只能无奈地闭上眼,不再去理会面前人的反应。
但对方似乎并不恼怒,笑声里带着点怜悯和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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