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馆子,程小满一边吃着肉沫拌粉,一边听着裴怜尘讲清都宫的故事。
清都宫,是名冠天下的大宗门,在一座高高的仙山上,众修士晨昏诵读,伴着山川日月习剑修行。
清都宫的掌门人楚灵均座下有三名亲传弟子,大弟子裴怜尘,二弟子苏持盈,三弟子唐景策。
裴怜尘如今已脱离宗门按下不表,二弟子苏持盈是位足智多谋的女修,本命剑名唤神妙,她极少出手,世人并不知其剑法到底如何。
三弟子唐景策少年时争强好胜,才十几岁的年纪便强结金丹,险些真气爆体而亡,本命剑无妄也断作两截,自那之后他身量不长,脾气越来越大。
“原来他的剑断过,难怪使双刃。”程小满说,“他为何要强结丹呢?”
“小孩子,心气高,受不得撺掇。”裴怜尘叹了口气,“你可不能学他——罢了,你还是听听别人撺掇吧,不然等七老八十了才结丹,后悔就晚了。”
程小满胡乱点点头,心说我才没那么勤快,有那结丹的闲工夫,不如多吃两口。可惜事与愿违,他还没扒拉两口,门外就走来了几个人,直奔师徒二人而来。
“可是裴仙长与令徒?在下安氏内门三代弟子安汜。”为首的那人一身石青长袍,一瞧便是安氏的宗族弟子。
“正是。”裴怜尘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这拜帖递上去得这样快。
直到师徒二人走进安氏本家大宅,裴怜尘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程小满更是看得发愣。
“师父,这房子好大啊。”程小满悄悄对裴怜尘说。
引路的安汜显然是听见了,笑了笑,冲二人说:“家主正在闭关,再过几日便要冲击出窍期,师父师伯他们正忙着张罗登劫礼,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贵客这几日便在家中住下吧。”
“登劫礼?”裴怜尘没听说过这玩意儿,这么隆重吗?还是说这是世家大族的排场?
“是。”安汜的笑容淡了些。
“不怕道友笑话,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这登劫礼是何说法?”裴怜尘问。
安汜有些惊讶:“贵客竟不知登劫礼之说?”他似乎有些难堪又有些踟蹰,好一会儿才说:“这十数年,冲击进阶的修士都会遇上一个坎儿。”
裴怜尘心念一动,莫不是同桑栩有关?
“九成九的修士都会丧失心智变成嗜杀的怪物。”安汜眉头拧起来,“因此各大家族才约定,所有冲击金丹以上境界的修士必须请其他家族、宗门的大能全程监察,一旦发现不对便要立刻出手斩杀,是以谓之登劫礼。家主正是担心自己进阶无暇估计安氏,才拖了这么些年。贵客的同门师弟唐仙长,正是家主请来,主掌登劫礼的。”
这样的大事,应当同桑栩那小丫头关系不大了。裴怜尘心里也有些发沉,他从诏狱放出来的前几年发生过什么?他对此一无所知。
“此劫又是因何而起?”裴怜尘问。
“这我哪能知道呢。”安汜无奈地笑笑,推开别院的大门,将一个灵符递给了裴怜尘:“到了,贵客这几日便暂时歇在此处,这是传讯符,可用七日,有需要的尽管找我。”
修行之人大多不喜旁人打扰,安汜将裴怜尘带到了别院,便迅速告辞离开了。裴怜尘随手将灵符扔给程小满:“你在此地呆着,不要乱走。”说着便要出门去。
“我想跟师父一起。”程小满抠着手,“这里屋子好大,我一个人害怕。”
“安氏的宅子里三步一道符,别说是邪祟,苍蝇飞进来都要被绊住,比外头安全多了,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可害怕的。”裴怜尘无动于衷地关上门:“何况害怕也是一种磨练,半大小子了,三步离不开大人像什么话。”于情于理,他要去拜会唐景策,还不知要被那小子奚落成什么样,他虽然如今不太要脸,但在徒弟面前,多少还是得保留点师父的尊严。
出门一打听才知道,唐景策并没有住在安氏的宅院,而是住在了会馆,唐景策最不爱铺张,嫌安氏的大宅子太靡颓,有碍他每日打坐修练。
住在会馆找人便容易了,他今日刚挨了唐景策的打,会馆掌事认得他了,知道他俩是师兄弟,直接告诉了他唐景策的住处。
会馆内的旅栈,三座并排的五层小楼,修得有些随意,看来此地的大家族没有为此出太多银两,唐景策就住在中间那座最高一层的最左手那间,裴怜尘沿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上去,敲响了唐景策的房门。
“进来。”
裴怜尘垂眼,看见门并没有落锁,推门而入。唐景策坐在窗沿上看月亮,倒是很悠闲。
“多谢唐仙长相助。”裴怜尘先开了口,安氏的人来得这样快,不用想也知道是唐景策开了口。
“小事。”唐景策转过头来看向他,一双红眼睛在月色里显得有些妖异,“裴师兄是何时从诏狱出来的?怎么不回来?”
“几年前吧。”裴怜尘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都当年都叛出宗门,同你们决裂了,哪好意思腆着脸再回去。”
“也是。”唐景策冷笑道,“现在清都宫也没有你的位子,你永远别回来。”
“哎,那是自然。”裴怜尘从善如流地低着头,感觉到唐景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转,心里有些打鼓,许多年不见,他还真不知道这小师弟现在是个什么脾气,该不会想杀了自己永绝后患吧。
“你不用紧张。”唐景策又开口了,“我如今若想杀了你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既然肯来找我,想必有事要问,正好我也有几件事要问你。”
“你先说你先说,请请请。”裴怜尘松了口气。
“你的本命剑呢?”唐景策问。
“我哪知道。”裴怜尘愤愤不平地说,“我当时刚知道他们害了——那个谁,原想着自爆金丹跟他们同归于尽,哪晓得那群修士早有防备,趁我力竭制住了我,夺了我的本命剑,剖了我的金丹,没了金丹修为,我跟问道剑自然也断了感应。”
唐景策没有说话,只是眸色似乎暗了暗。
裴怜尘只以为他不信,当场指着丹田说:“我这还有个疤呢,给你瞧瞧?”
“大可不必!”唐景策连忙阻止了他。
“你想要问道剑?”裴怜尘犯难了,“我觉得吧,可能被赵暄那小子当战利品了,说不准在宫里,也说不定赏赐给了谁,难找。”
“剑修没了本命剑,你真是我见过最可笑的家伙。”唐景策又冷笑了一声。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才说,“虽然你我现在云泥之别,我本不配多言,但还是想冒昧提醒唐仙长一句。”
“什么?”唐景策冷笑。
“别一直歪着嘴冷笑,怪傻的。”裴怜尘说,“而且歪多了说不定影响面相。”
唐景策:“······”
裴怜尘:“怎么了?”
“我倒不知裴师兄这些年变得如此市侩轻浮!”唐景策板着一张脸瞪裴怜尘,“啧,真是岁月催人老,珍珠变鱼目。”
“过奖,一把年纪了,”裴怜尘摆摆手,“不讲究那些虚的。”
“我没在夸你!”唐景策怒道,“要点脸。”
“是是是,唐仙长教训得是。”裴怜尘连连点头。
“我不跟你废话,”唐景策又问,“你来此地做什么?”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试探地说:“给安氏家主献宝?”
唐景策默默地拔出了剑:“我来做登劫礼的执掌人,一来,要监察安圭是否有异,二来,要确保他登劫前的安全。你既支支吾吾不愿言明,想来定是刺客——”
“别别别!有话好说!”裴怜尘连忙赔笑道:“我来,是想寻一个人。”
“寻人?”唐景策不是很相信:“你何曾与安氏有故交?”
“不曾有,但受人所托。”裴怜尘想了想,说:“她与安氏一修者是朋友,只是那修者回了本家便再无音信,因此托我来寻。”
“哼,有何好寻?”唐景策不以为意,“你成天就管这些鸡毛蒜皮的闲事?”
“年纪大了,做不得危险的委托,见笑见笑。”裴怜尘连连点头。
“我问完了,该你说了。”唐景策跳下窗台,抱臂倚墙看着裴怜尘。
“登劫礼,究竟从何而来?”裴怜尘问。
“十四年前,曾有一战。”唐景策微微叹了口气,让裴怜尘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他头上有两只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随着叹气耷拉了下来。“那时易家已是修真界举足轻重的大家族,易家,你应当也记得。”
“记得。”裴怜尘点头,他年轻时,易家已然是南边的大家族了,他与当时的家主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出了不肖子孙,与歌女诞下一子,名叫易迩雅。歌女死后他寻上门来,被收作本家弟子,与兄弟一道入学宫修习。可惜心术不正,竟走了歪路,甚至起了残害兄弟的心思,彻底堕入魔修之道。”唐景策摇了摇头,“后来修真界数家联手,才将他剿灭,只是他留下了一个诅咒,从今往后修行之人,凡是二十岁以上者,若逢进阶突破必堕迷障,勘不破者,从半疯半癫至无知无觉,唯余杀念。”
“原本就很少有人能在十几岁时就修成金丹,再往后修,就必然遇上他的诅咒······连修无情道的修士也逃不过。毕竟是人就会有心中迷障,修行正是为了一点点剥离迷障。他这是要绝了整个修真界的后路。”唐景策说。
“十四年前?”裴怜尘重复了一遍,忽然问,“当年围剿,可有正道修士丧命?”
“有。”唐景策轻轻地说,虽仍是少年样貌,却莫名透出些经年累积的疲惫来。“你倒是乐得轻松,诏狱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说完故意拿嘲讽的眼神打量裴怜尘,谁知裴怜尘根本没注意,一拍手掌“哎呀”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说我那徒弟怎么好端端地会突然出现在山野,不似刻意遗弃,反倒留了信物。这便说得通了······定是他爹娘死前以符咒御灵将他送到了安全之处。”
唐景策凉凉地看着他,半晌,才问:“你就在乎这个?”
“啊?”裴怜尘茫然地看向唐景策。“怎么了?”
唐景策目光暗暗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露出了一个实在压不住的冷笑,说:“没怎么,我没什么想说的了,你滚蛋吧。”
“哎。”裴怜尘从善如流地告辞,出门还不忘回头扒拉者门框严肃地补了一句:“真的别再歪嘴笑了,影响面相。”
“去你的!不要你管我!”唐景策挥出一掌,好心地送裴怜尘飞出了二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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