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蕴没好气地哼了声,“三姐姐,你也不必装好人,林夫人更不必。这么些年她要是肯从指缝里多漏一点,我也不至于过得连别家的婢子还不如!”
王若芙看着她,没什么争辩的心思,只是轻声道:“今日你所说的,我会一一告诉母亲。”
若芙本想说“若你有难处”,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终归她与王若蕴的关系没到倾囊相助的份上。
临走前,王若蕴拂掉床上一个陈旧的枕头,气力微弱地说:“王若芙!昨日那事,不是我污蔑你!我根本不知道!”
姚姑也追出来,“三姑娘!昨日那事我们姑娘确实不知情,都是我被人骗过去,看见兰苕拿着那脏东西,一时火上了头才闹起来!与我们姑娘无关啊!”
王若芙点点头,“我晓得。”
她带着兰苕要走,留给姚姑一对珍珠耳坠。
姚姑为难:“四姑娘怕是不要您的东西……”
“当了换成银票就是。”王若芙道,说完便走了。
从若蕴那里回来,王若芙恍恍忽忽,才惊觉自己上一世过得太糊涂,太封闭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王若蕴的苦她看不见,东西二府的矛盾她看不见,潜藏在王氏太平表象下的危险,她也通通不知道。
她是因无知而家破人亡,因蒙昧而绝望自裁!
小阿苇躺在摇床里呼呼大睡,滚圆的脸白生生的。
她一边帮若苇摇着床,一边想,她重来这一次,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逃离太极宫,逃离萧颂,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然后呢?
在不知名的异乡听到太原王氏覆灭的消息,接受林景姿上断头台、若苇被送上和亲马车、若蔷惨死的结局?
王若芙想,她大概还是无法坦然接受。也许在远离争斗的乡野田间,她还是会自我折磨一生,最终绝望了断。
上一世促成她结局的,不止是萧颂,也不止是宫墙。
有很多更深更可怕的东西在吞噬她的生命、她的家人。
但她被围在宫墙里,王崇犯了什么罪、恒府为何满门抄斩、王氏为何顷刻消亡,她通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萧颂一道诏令,她的家人都下了大狱,再一道诏令,天地间王若芙孤身而立。
活在红墙下的女人被剥离了家族,从此是太极宫的一块砖、皇陵的一捧土。
她深知,不能再这样。
就如今日她探知若蕴的真心,窥见东西二府的暗流涌动一样。
上一世太原王氏的覆灭,必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王若芙想活,就要睁开眼睛,要闯出去。
要未雨绸缪,提前涉足无数的危险,然后求生。
王若芙将额头抵在若苇摇床边沿,听着小孩子幼嫩的呼吸,肩膀不自觉地颤抖,眼里却空空荡荡,掉不下一滴眼泪。
今年洛阳冷得早,七月末天就凉透了。
王若芙裹着素衣出门时,是个沉闷的阴天。
林景姿替她向太极宫里告了好几日的假,又温声对她道:“明日是你亲娘尾七,家中虽不会为她大办,你却该去雀灵山陪陪她。”
汤妙光的灵堂早早撤了,姨娘的丧事从来都不会风光大办。
但出乎她意料,小门停着的马车里,老夫人竟端端坐在里面。
王若芙微讶:“祖母?”
老夫人淡笑颔首:“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妙光。”
汤妙光的坟立在茫茫的石碑中间,四四方方一块,与太原王氏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王若芙跪在墓前,亲手为她烧纸钱。
老夫人似是很轻地叹气,“妙光从六岁起侍候在我身边,十四岁被我指给你父亲,那时景姿还没过门。”
纸钱捏在指尖,薄薄一张,焚起的烟火呛人,王若芙眼睛不由得酸了。
“妙光在生你之前,还有一个孩子,她刚怀上,景姿就嫁了进来。妙光跑到我跟前哭,她那时也傻,以为和你父亲两心相悦,平白地和景姿争风吃醋,结果一时心结难解,就落了胎。”
老夫人的声音很沉、很慢,像流不动的水,将要干涸。
王若芙心里很空。上天给她两世机会,她还来得及去挽回自己、挽回若蔷和林景姿,甚至整个太原王氏,却独独没有机会再救回她的亲娘。
“妙光刚生下你没几天,我就让人抱你去了景姿那儿。妙光还在月子里,光着脚闯进我屋子里,可怜见的。”老夫人道,“她说,夫人啊,夫人,妙光这辈子就指望一个孩子了,给人做小认了、命贱被骗也认了,只想要陪着女儿长大。”
手背忽然一暖,王若芙愕然抬头,碧山忧心忡忡看她。
碧山握着她的手,语声微颤:“姑娘……”
王若芙才惊觉自己的手这样凉,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老夫人直直看着汤妙光的坟茔,“我心硬,拿你去给正房‘催子’,当真给景姿催来了恪儿与若蔷。但自那以后,妙光却再不是从前的妙光了。”
一身富贵的诰命夫人终于弯下她的腰,王若芙平视她斑白的两鬓,才觉得祖母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老夫人拈起几片纸钱,扔进火堆里:
“她小时候是个很骄横的孩子,侍候我时总要争个头名。我说最喜欢她,她就到处出去炫耀。你父亲和我一样,起初是宠她惯她的,慢慢地,她的娇气就成了蛮横无理,你父亲嫌她俗气,我也不耐烦她的无知。就这么淡淡地过了几年,我有天用饭时发现,妙光竟三个月没同我说过一句话了。来见我时,也总是低头,开始我觉得她是乖顺了,但到如今才醒觉,妙光只是无可奈何。”
王若芙越听,心越凉。
她无比清楚指着男人的恩泽过活是什么日子,得宠时风光,失意时坠落三千丈。
原来终日静谧的汤妙光,也曾是个骄横恣意的女郎。
那太极宫的人是不是也会惊讶,形容疯癫的王夫人,曾经也温柔如水过。
老夫人看着她,从未这样和蔼过,仿佛渴望从她身上看见过去的汤妙光的影子。
“阿芙,你娘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你。”
王若芙徐徐低头,可我最终辜负了她。
我过得不好,很不好。
她那么爱我,为我和高高在上的主子去争去斗,可在我眼里,她竟然是个陌生的母亲。
王若芙闭上眼睛,火舌烧到她的指尖。
她听觉不知消失了多久,耳边没有风声,也没有火堆燃烧的毕剥声,一直到一把熟悉的清冽声音拂过耳畔,她才堪堪回到人间。
“晚辈世镜,拜见王老夫人。”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老夫人什么时候看见的他,总之王若芙再睁眼,林世镜已经恭敬拜下。
“是世镜啊。今日怎么到雀灵山来了?”老夫人问。
周围灰的碑、白的衫、墨色的天,独林世镜一身云水蓝的圆领袍,像青天绿水化了形。
他从容答:“秋闱快放榜了,母亲听闻雀灵山上的普觉寺求学业很灵,就让我来上柱香,也算讨个吉利。”
老夫人笑道:“你的本事满洛阳都知道,本也无需求神拜佛。”
林世镜微微欠身,“老夫人过誉了。”
片刻后,他又稍微转了个方向,弯腰更深,“冒昧叨扰汤氏娘子神位,还望汤娘子、老夫人与芙妹见谅。”
老夫人看向王若芙,王若芙便知道,这是该她答话的时候。
她轻声道:“无碍。”
林世镜便又道:“此前未能来府中吊唁汤娘子,实属晚辈失礼。今日既碰上了,晚辈斗胆代我父我母一道为汤娘子上一炷香,但愿娘子魂灵得安。也望老夫人、芙妹节哀。”
王若芙心想他又有哪里失礼了呢?汤妙光与林家又没有关系。
但林世镜既然要做这个妥帖人,王若芙也不能拒绝。
老夫人咳了两声,握着王若芙的手道,“外头风大,祖母先去亭子里坐一会儿。”
坟前只剩王若芙与林世镜,林世镜跪在她身后半步,并不与她并肩。
无论他是不是真心来吊唁,总之面子功夫做足了,林世镜端正叩了三个头,将三炷香敬到汤妙光墓碑前。
王若芙无意瞥见香灰被风吹落,烫到他的手背。
林世镜双手合十,王若芙撒了一把纸钱,白花花一片,落到他与她头顶,迷了眼睫。
汤妙光的坟茔离老夫人落脚的亭子不远,只是要一路下行,走过一段僻静陡峭的小径。
林世镜许是善心大起,送佛送到西,仍跟在王若芙身后半步。
他提前为她拨开垂落下的树枝,似有些犹豫,轻声问:“前几日那事……”
王若芙也轻声回:“都处理好了。”
林世镜又问:“是谁污蔑你,姑母可查清楚了?”
王若芙摇头,“尚未找到始作俑者,但脏水总不至于再泼到我身上。”
她说罢,瞥了林世镜一眼,又很快低头,“都是家事,让表兄见笑了。”
“哪家都有不太平的时候。”林世镜笑笑,“只是既落到你头上,还是不要轻飘飘揭过,否则来日恐怕有人得寸进尺。”
他说完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缓:“就是……最要紧的还是别平白受欺负……”
祖母歇脚的亭子就在眼前,林世镜把她平安护送到便要辞行。
王若芙送了他两步,秋风拂过半山腰,青草摇曳,环佩作响。花青的裙、云水蓝的袍碰到一起,又一触即分。
林世镜临走前,最后轻轻说了句,节哀。
而后王若芙目送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离开。
她看着云水蓝的影子越来越窄,忽而反应过来,她此生还会与林世镜见很多面。
甚至,同一屋檐,朝夕常相见。
很高兴芙妹难过的时候又偶遇了你,诗经哥哥。
有机会想给妙光景姿写个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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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明镜高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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