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四年除夕前夜,神都出了两桩大事。
其一,高阳公主驸马桂俨在巡视魏郡乡田时,虚报公务开支、伪造粮库账目,昧下公款近九千两白银。且有魏郡商户乡民敲郡府登闻鼓,以“受贿”并“官商勾结”两罪状告桂俨。
其二,杨妃落胎。
魏郡来的奏章压在千秋殿案头,今上高坐玉阶之上,面色惨白憔悴,甚至不住地咳嗽。
桂俨此事掀起了太大的风波,从前他是萧氏皇族“亲民”的象征,是太极宫在民间赚好名声的一个工具。
同样,也是一枚靶子。
萧家把桂俨推得太高了,因而他一旦犯了错,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一个过分寒冷的冬,他处理北边来的奏章耗尽了心血,每日睡不到两三个时辰,一醒来便是忧心北境。
先是雪灾,又是送往北境的棉衣被流寇劫下,致使北境守军士气颓靡,而习惯了寒冷天气的漠北人趁虚而入,连夺北境三城。若非右威卫支援及时,恐怕境况更不堪设想。
皇后缓缓走进殿内,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今上脸色沉郁,寒声问道:“杨妃为何无故落胎?”
皇后垂首答:“杨妃年纪已不算轻了,孕中又并不忌口,常食生冷之物,太医看过后,说其体质愈发寒凉,实在是……不宜生育。”
她姿态坦坦荡荡,然而神色隐在日光照不到的幽暗处。今上俯首看过去,竟然轮到他看不清一个女人。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这个冬天今上枯瘦了太多,罩在明黄的龙袍里,透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
崔皇后恭敬道:“圣上请保重龙体。”
今上断续道:“高阳……高阳又是怎么回事!”
崔皇后又道:“妾一介妇人,朝堂之事实在是懵懂不知。”
“你不知?”今上冷哼一声,“崔慈音怎会不知?朕看你知道的倒是更多些!”
崔皇后俯身叩首:“妾不敢。”
今上冷眼看着她,喉头竟涌出一股血味来,他咳得额间青筋暴起,猛地拂落案上大片奏章,“走……出去!叫你那个好儿子来把这事儿好好处理干净了!”
崔慈音起身,扬起头,直视着龙座之上,“妾告退。”
萧颂步入千秋殿时,今上已然咳得满脸发青,内侍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太医把着脉,眉间紧蹙。
今上灌下一碗苦药,方算是勉强缓了过来。他靠着椅背,边喘气边道:“子声……国朝到底是要交到你手里了……”
萧颂撩袍跪下,“儿臣惶恐。”
暮色昏沉地照进来,暗黄一片,笼在今上周身。
他两眼失焦望着天,“朕从来没觉得你不好,子声。但在今冬之前,朕总以为自己还能撑很久,因而不愿见朕的儿子太快长成。”
今上在萧颂眼里化成一团将散的白烟,声音似都远了,“可你做这江山的后继者,朕是放心的。”
萧颂仍平静道:“父皇万岁。”
今上冷笑着摇摇头,“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寿数尽时。”
萧颂缓缓抬头,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又似乎是今生第一次,看清那冠冕之后,属于帝王的神情。
今上又道:“杨妃落胎是谁的手笔,你知道罢?神都之内,你若即位,谁最满意,你也该知道罢?”
萧颂沉默。
他意识到这应是惟一一次,帝王与太子的交心之谈。于后宫的争斗,今上永远顺水推舟,任凭翻云覆雨,自以为永远在掌控之中。
废崔妃、扶杨妃,原本还有一场长子与幼子之争。可今上老得太快了。
天命不眷。
今上直视他,“不论崔慈音为了让你即位出过多少力气,你都要记得,国朝是萧姓天下,不许外人染指一分、一寸!”
哪怕是他血脉相连的母亲。
他摆摆手将萧颂打发走,“去罢,去千秋殿前跪一夜,到明早来告诉朕,你待如何。”
千秋殿阶前,萧颂独自捱过了甘露三年的最后一场雪。
他沉默地看着月至中天,然后渐渐月亮西沉,天色泛起鱼肚白,日头升了起来。
一年即将过去,天地将换新颜。
除夕夜一早,王若芙困得不行,生生被林世镜拖起来换衣洗漱。他面对面给她系上衣带,她一倾身就靠在他肩上闭了眼睛。
林世镜叹了口气,揽着她的腰,“不能睡了,乖乖。”
王若芙心如刀绞,“原来你们家除夕也要早起。”
兰苕嘴角一抽,忍不住道:“其实也不算早了,姑娘,从前这会儿你都到明光殿了!”
雪后初霁,剔透的日光照进纱窗。王若芙被照得整个人暖洋洋,她睁开眼睛,看着林世镜:“逃避世界使人懒惰。”
林世镜给她系上麒麟玉,“但懒惰使人快乐。”
王若芙沉默以表示支持。
马车从潇水巷驶向林府,家里早就热热闹闹。林世镜有个唤作兰蕤的小堂妹,乖乖巧巧地迎上来,唤了声:“哥哥、嫂嫂。”
王若芙从袖中拿出个红纸包递给她,兰蕤怯怯收下,小声道:“谢谢嫂嫂。”
林府人少,但既是开国新秀,自然往来宾客如云,架势一点不输旧贵族恒国公府。
林景远与裴夫人从早应酬到晚,本指望林世镜来了帮帮忙,结果二公子揽着芙妹迤迤然进院子里赏花,气得林景远在背后大骂个小没良心的。
外间热闹得翻了天,院里林世镜闲得发慌,折了根野草教兰蕤卷蝴蝶蚂蚱玩。
兰蕤还是六七岁的孩子,起得太早午间犯困,在院里榻上呼呼地睡着了。
碧山端来一碟青梅脯并几样小菜糕点,王若芙笑她跟兰苕学坏了,“还没开宴就去后厨顺点心吃。”
“你就当提前尝鲜了。”林世镜对偷吃自家后厨这事儿一点负罪感都没有,拿了块小酥饼喂到她嘴里,“看着像阿爹亲手做的,来尝尝。”
林景远手艺居然真的不错,王若芙咽下去,狐疑看向林世镜:“为什么你们一家厨艺都那么好?”
“错咯。”林世镜指她,“我们一家不是还出了个不会做饭的你吗?”
王若芙一脚踢在他小腿。
林世镜没躲,眉眼都是笑,问她:“阿蔷哪日再到我们家来?”
自上回丹玉泉若蔷同林景姿吵了一架之后,王若蔷的课业被王若芙和林世镜一手揽了下来。
林景姿倒没反对,只说每晚回来要同她汇报今日学了什么。
“初五过后吧。”王若芙往林世镜腿上一躺,“若蔷倒是解放了,我还得每天早起操心。”
林世镜指腹缓缓揉着她太阳穴,王若芙一边舒服一边感慨,真是放了个活祖宗进家门。
暮色渐深,兰苕一边招呼着“开席了姑娘姑爷快出山”,一边抱起兰蕤往正院跑。
王若芙懒洋洋地被林世镜拉起来,两人一路靠肩,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到了花厅,长辈们一排坐着,才算是正经了些,像模像样地并肩坐下来。
家宴没规矩,王若芙和林世镜更没规矩,她成婚小一年了也没见把林府的人都认清。晚上敬酒险些管伯父叫了叔父,好在林世镜嘴巴快替她遮掩过去。
她在桌案底下用脚尖轻踩林世镜,倾身同他私语:“你也不提醒我一声……”
林世镜浑不在意,“其实我也不太认识他,说不准我们该叫舅父。”
王若芙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们家还真是……”
无法无天。
这要是放在恒府,今晚她在宴席上叫错了辈分,明早就得去林景姿书房里面壁反思。
不远处传来“咻”的一声,王若芙回头看,见是一团游星似的烟火,金红璀璨地跃出墙头,而后又有各色各样的焰火次第升空,千道万道触目的火树银花,神都照成不夜城,焰星乱落,满地春。
林世镜凑到她身边,指了指天上一团坠了长长流苏尾焰的烟花,轻声道:“像你当新娘那天的花冠。”
他说得煞有其事,金色的是凤羽,玉白的是珍珠。说完瞥她一眼,好一个意态风流,道:“珍珠帘后,一张美人面。”
王若芙面无表情,“酒量差就少喝。”
说到这儿林世镜就来气,今夜林景远翻出多少年的佳酿,烈得烧嗓子,王若芙一杯接着一杯竟然面不改色,接连四五位老长辈倒下她自岿然不动。
他不禁好奇:“你酒量怎么这么好?”
王若芙悲悯地看着他,道,也许是天赋吧。
宴至末尾饺子端上来,恒府倒也有这习惯——吃到包着铜钱的饺子,一年到头都好运如意。
不过在恒府,这些民间习俗往往添了几分演戏的意味,常常都是王崇吃到一个,象征性说几句“将这运道赠给全府上下”、“来年府上丰收美满”之类,另一个大半时候给恪儿,偶尔是阿蔷。
今日倒也轮到王若芙。
林世镜眼疾手快给她夹了一只,果不其然里头有枚圆圆的铜钱。
她领了情,握在掌心里,笑对林世镜:“表兄,你早看出来了是不是?”
林世镜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芙妹福气来。赏我点好运道,为兄千恩万谢。”
这下哄得王若芙眉眼弯弯,小神仙似的,点点他眉心,“分你一半。”
宴散后各回各家。林世镜天生的好皮囊配上醉意醺然的姿态,倒真堪称玉山倾倒,好一个俏郎君。
王若芙慢悠悠陪着他走,穿过青桥游廊,墙角吹过一阵窸窣的风,南侧的小门没关严,露出一角堆满的雪,和一痕苍色的影。
她忽地蹙了眉。
王若芙驻足,推了把林世镜,“你先回院子里,我吹吹风醒醒酒。”
林世镜讶然:“你还醒酒?”
她踮脚亲亲他,湿漉漉的唇瓣印在脸颊唇角,林世镜就晕乎乎听她话走进院子里。
王若芙拐过转角,轻轻推开门,隔着三尺一道门,厚重雪地里、昏黄灯影下,一身苍袍的人萧索地立在无人之境。
宛如隔世一般,她竟然很平静地问他:
“你来做什么?”
我嘞个三人行修罗场啊
颂阴暗地在角落看镜芙恩爱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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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好梦欲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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