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病得昏沉,接连几日高烧,太极宫中的神医几乎日夜弗离。高阳为她开国库,搜遍神都灵丹妙药,一帖又一帖地灌下去,却丝毫不见好。
楼凌快急疯了,“从我府中走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成这样了呢!”
她抓着太医,“太医,您再给她看看,若芙以前身子就不大好,会不会……会不会是在南广毒窟里待久了,染了后遗症?”
太医叹口气摇摇头,“王姑娘身上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更无甚致命外伤,为何一日比一日衰弱,恕老臣无能,实在查不出来啊!”
“可是……!”楼凌不死心,犹要再问。
“楼姑娘。”高阳坐在王若芙榻前,轻声道,“算了吧。”
太医告退。
兰苕往被窝里塞了个热热的汤婆子,烘着王若芙冰凉的足心。高阳无意间碰到她手背,温度低得不似个活人。
她心尖一颤,轻轻帮她掖好被角。
秀丽的脸上,仍有风霜磨过的颗粒,几颗浅浅的小痣分散在眉上唇下,墨缎般的头发垂落在胸前,发尾有齐根切断的痕迹。
“为了行路方便,若芙铰断了头发。”高阳无端道,“我记得她以前头发很长,长过了腰。”
碧山端来一碗刚熬好的药,闻言不禁湿了眼眶,“从前都是林大人给姑娘洗头发,从不假他人手。”
“我早看出来她要疯。”高阳默了一刹,“没想到她疯得把自己搭进去了。”
一生懒得正眼看人的长公主此刻堪称怜惜地抚过王若芙脸颊,“好姑娘,林栖池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值得你为了他的死形销骨立、油尽灯枯。
楼凌哑了声。
阁门开了一道缝,延庆徐徐走进来,宫装曳地。
楼凌微讶,“令佩?”
延庆没应她,越过高阳,只瞥了一眼榻上了无声息的王若芙。
日理万机的安国长公主很快又走了,只留下一句,死了叫我,我来送送她。
楼凌又是哑口无言。她很想对令佩说你怎么能这样,但她恍然间觉得这句话应该送给王若芙,当年那个间接助推林世镜杀了崔贵嫔的王若芙。
隔着杀母之仇,延庆还能怎么样呢?
“她昨晚上不知道想起什么,人醒了一阵,迷迷糊糊的,眼神也不聚焦,光握着我的手,说……”高阳望向兰苕与碧山,“‘我错了吗?’”
我错了吗?
高阳思索一夜,仍不知道王若芙这句梦呓究竟在问谁。
仿佛林世镜死后,没人读得懂她。王若芙便这样孤独。
她为王若芙擦净长发,轻声呢喃:“当年我一心求死,你尚能空手夺剑,留下这两道难看的疤。如今你成这般模样,我又该怎么救你呢?”
“人世不是只有一个林栖池,你难道就没有别的留恋了吗?”她喃喃问,但王若芙始终闭着眼睛。
冬月初九,神都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如琉璃,三径风来的腊梅开花,玉一般的好颜色。
此间雪夜,多年前曾有赏梅的一双璧人。
碧山在院子里愣了神,折下一枝腊梅,放进书案的瓷瓶里。
兰苕唤她过来,抹抹眼泪道:“咱们是不是该给太原去一封信,万一……好歹要让太太和五姑娘六姑娘来送一送。”
碧山刚受了风,嗓子刮得生疼,她闷闷地咳嗽,咳着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好……”她哽咽道。
说出这句后,她却支撑不住了,脸埋进膝盖,一抽一抽地,哭得停不下来。
夜深人静时分,三径风来角门。碧山正要关上,却见角门伫立一道苍色身影,头发眼睫都落满了雪,看来是在此待了很久。
她近前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在一瞬间惊愕万分,下意识跪下:“圣……圣上!”
萧颂低眉,凝视她,“你是她的近侍?”
碧山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无碍。”萧颂放轻了声音,语调尽是疲惫,“朕只是来看看她。”
给碧山八个胆子都不敢拦当朝圣上,她只能小心翼翼跟在萧颂身后,默默为他掀开了内室的帘子。
萧颂一眼便看见榻上的人,她仿佛又回到了困锁章华殿的那段岁月,羸弱病态的秀美。
他不愿承认,这么多年了,王若芙在山野间最自由,在林世镜身边最舒展。
说来也巧,王若芙昏昏沉沉高烧不醒这么多天,偏偏在此刻徐徐睁开眼睛。
她像试探人间的稚童,看着他,很久,才笑了一下。
萧颂试图从她这抹笑里品出一些不甘心,可是没有。
王若芙那般释然。
她看着他,像看一个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直到此夜,直到在属于她和林世镜的三径风来,萧颂才惊觉,这一刻才是他和王若芙的句点。
她勘破了。
“子声。”
萧颂扶着她后颈,喂她喝了口温水。
王若芙嗓音仍是嘶哑的,“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什么了?”他坐近了些,让王若芙躺在他腿上。
她太虚弱了,没有力气拒绝。
“梦见了一些,被我刻意忘记的事情。”她轻声娓娓道来,“如果我说,在我经历过的那一世里,你是自愿死的,你相信吗?”
萧颂缄默,而后道:“不信。”
国君受命于天,他可以病死、可以战死、可以劳累过度而死,独独不能自愿轻生。
“好吧。”王若芙轻笑,“其实你是被我毒死的。”
萧颂怔住。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
如果,万一,梦中那个与他并肩、共他有誓偕老的王若芙,递来毒药。
他会接吗?还是会判她谋逆?然后杀死她?
“我累了。”王若芙闭着眼道,“如果我撑不过去,劳你将我遗骨烧毁。”
洒入天地间每一个角落。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影不与吾形相依,死?魂不与吾梦相接。「注」
“七年前的冬月初九……”王若芙回忆道,“楼凌误杀荀襄。”
那一夜,楼凌命运转圜。此后命运旋转如飓风,王若芙出嫁林世镜,萧颂纳妃徐释真,崔贵嫔因谋反被诛杀,延庆自此走入权力漩涡。
仿佛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楼凌失手杀了一个人,血溅到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萧颂颤抖地抚上她的脸:
“再过两天就是你的生辰了。
“我给你在蕙草殿设宴,把林夫人和你几个妹妹都接过来,好不好?延庆、高阳、楼凌,还有你的侍女,你想让谁陪你都可以……”
王若芙疲倦地摇摇头,她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张陈旧泛黄的纸。
“寄予兄长世镜。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求一别,各还其道。”
妹若芙亲笔。
是她写给林世镜的第二封离绝信。
-
江南,富春。冬是一场漫长的冷雨。
邓遗光老得愈发明显,背部佝偻到快要走不动路。他挎着一筐药草,慢悠悠往院子里走。
水井旁,坐了一个白衣墨发的青年。
他身姿挺拔,眉骨俊秀,只是眼前蒙了一块白布。
邓遗光看他抬手要打水,忙高声道:“林栖池!停手!”
林世镜摸索着站起来,无奈笑道:“老师,我还不至于打个水都不行吧?”
“你给我安生待着!”邓遗光放下筐子小跑两步,打完一桶水后才呼哧呼哧道,“跟你家阿芙一个样,手脚闲不下来。”
说完,他又把采来的药草碾成汁,对林世镜道:“又该换药了,你忍着点疼。”
林世镜脱下外袍,裸露的肩背上道道见骨的可怖伤痕,翻在外面的皮肉起了炎症——近日富春多雨,外伤浸在水淋淋的空气里,总是复发。
邓遗光心狠手黑,“啪”把药草汁重重盖在林世镜伤口上。
心性坚韧如小林大人,此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死死攥紧拳头,断续道:“老师……我真要告你……谋杀关门弟子了……”
邓遗光哼了一声,“你快点养伤,就能快点回去见阿芙。这疼你就活该受着吧!”
等到身上外伤处理完毕,邓遗光又让他转过来,亲手摘下他覆眼的白布——
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依然俊俏,只是眼瞳却完全失了焦,如明珠黯了光华,从此混作鱼目。
邓遗光看见林世镜无神的眼,叹了又叹。
可惜!可惜啊!
卿本天骄,奈何……
奈何情重。
林世镜去江北路上,给邓遗光写了一封信,恳请他派人守在入海口,万一遭遇不测,有邓遗光相助,他总有生还可能。
他跟这个关门弟子通信断了好几年了,到底林世镜是朝中重臣,总要避免结党营私羽翼过丰。
但破天荒地,小小水匪,竟劳动林大人亲自向老师求助。
也不知林世镜什么神机妙算,小林大人一代天骄,竟然真的差点阴沟翻船。要不是邓遗光来得及时,恐怕他真就无声无息死在医女青青的药坊里了。
只可惜,老师也不是万能的。
邓遗光能救回林世镜一条命,却没法挽救他日渐模糊的眼睛。
小林大人,看不见了。
“邓老爷!有您的信!”
邓遗光边嘟囔着谁啊边拆开了信,一看笔迹还有些惊讶,“延庆这毛丫头怎么想到给我老头子寄信了?嘿栖池,你说这怪不……”
语声顿时停止。
邓遗光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师之弟子若芙,重疾缠身,或大限将至。若老师有暇,请至神都。
他瞬间收起信,神色凝重:“栖池。”
“延庆说……说……”邓遗光犹豫再三,眼一闭心一横,心想他要是不说,恐怕神都那儿一传来死讯,林栖池定然也活不了,不如成全他俩,好歹送过最后一程。
“若芙病重了。”
冬月十一夜,一匹快马闯入三径风来。
兰苕碧山被惊醒,走出来时却只见一道模糊的白影,碰过门槛、摔过中庭,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室。
二人面面相觑,对视两眼。
兰苕:“我……我没看错吧……”
碧山嘴角一抽:“那是……咱们姑爷……没错吧……”
林世镜眼睛看不见,只能坐三个日夜的马车,车夫都熬不住,足足换了三个人来。
他只恨还不够快,还不够快!
才到三径风来,他几乎是凭着记忆,越过中庭、穿过石桥,风一般卷进内室。
只闻得梅香一缕。
内室太安静了,连呼吸声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走过门槛、掀起珠帘,来到那张榻前。
眼前是一片昏黑,他什么都看不见。
林世镜膝盖一软,跪在榻边。
他双手摸索,碰到床边烧得滚烫的手背,细瘦的手腕,腕骨突出到要把他的手掌刺穿了。
“……芙妹。”
没有人回应他。
“若芙。”
林世镜又唤了一声。
仍是气息宁静。
他心间轰然一震。整个人蜷缩起来,忽地脸一偏,低头咳出一口紫得发黑的血。
「注」:
出自韩愈《祭十二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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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行负神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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