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状告太原王氏前恒国公府杀人并谋逆两桩罪过,杀的是谁?谋的又是何物?可有实证?”
大理寺卿宋冬凌高坐堂上,不动声色在裤腿上抹了抹手汗。
苍天大地,好端端的怎么教他遇上此等大事!
若是其他人状告恒国公府,那便也罢了,偏是国公府自己家的女儿,眼下又是右威卫大将军的儿媳妇。
是个人都知道,如今右骁卫与右威卫两大将军并立,那统管右骁卫的大将军林世镜刚刚死里逃生回到神都!他姨姐便要状告他妻子家中犯案,这都什么事儿!
王若兰端正跪在堂中,接连三叩,清脆的响声,起身时额头已然红肿:“民妇王若兰,谨以三拜,叩谢恒国公府养育成人之恩。然恒府所作所为,实乃天地难容,人若不除,天也诛之!”
她将一纸状文捧于头顶,一字一句坚决道:“民妇,状告原恒国公府秦太夫人并国公王崇、夫人林景姿,鸩杀王岑之妻——谢宓华。”
“谢宓华?”林世镜微怔,“谢夫人不是病故吗?”
林景远与裴法妙坐在一旁,面面相觑片刻。林世镜长久听不到回音,神色也渐渐沉了下去,“所以……谢夫人的死另有隐情?”
“此事……”林景远长叹一声,“当年也是无奈之举啊。”
裴法妙脸色微白,道:“当年琅琊王氏科考舞弊一案事发,半个家族零落各地,神仙难救。唇亡齿寒,陈郡谢氏也曾尝试自救,甚至是反扑。”
林世镜目光颤了一下,“但结果……”
“结果你也知道。谢氏狼狈退居南方,几十年过去,再无一人入朝。”林景远道。
林世镜问:“当年谢氏做了什么?”
“千秋殿中的一名内侍,是谢氏安插的眼线。琅琊王氏事发后,谢氏曾试图……”
林景远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裴法妙接道:“试图毒杀当时的圣上。”
满室寂静。
林世镜心中一震:“所以王家害怕这门姻亲株连自身,便将谢夫人鸩杀,向圣上表忠心?”
听罢,他忽而又想到:这么隐秘的家族丑闻,爹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突然,林世镜心下一凉。
他欲言又止,辗转几番,方开口问道:“当年……爹娘是否也参与其中?”
林世镜看不见,裴法妙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
林景远挫败地低下头:“当年,王家太夫人做下这个决定时,景姿不同意,她求援于我,希望能让我从中斡旋,救下谢宓华的性命。但……我让她别管了。”
谢宓华的死,王家是主犯,林家,则是帮凶。
“彼时先皇对世家开刀之心极其坚决,倘若不是王家及时以谢宓华的命表明忠心,恐怕未必撑得过几时。”裴法妙垂眸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之下,你要允许别人自保,栖池。”
林世镜沉默了很久。
林景远又道:“皇位已经换了几茬,世家羽翼基本业已剪除,杀谢宓华这桩罪名在当今圣上眼里可大可小。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要再掺和进这趟浑水里,尤其……”
裴法妙再度补充道:“尤其涉及联合党羽欲行谋逆之事,这才是圣上的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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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桩……”王若兰略顿,“民妇状告太原王氏恒国公府,联合太原郡守,于屏城一战中围杀国朝神将——庄国夫人姜穗!”
一瞬间满堂哗然。
宋冬凌大骇:“再说一遍,围杀何人?”
王若兰抬头,神色坚定:“恒国公府于太原根基深厚,当年的太原郡守更是出身王氏,关系无比紧密。屏城一战,表面上是河东道数位公侯内乱,实际上,是太原王氏从中挑拨,设计此战并围杀庄国夫人!盖因庄国夫人乃高祖皇帝左膀右臂,亦是惟一一位声望堪与世家相比的重臣,是以,世家若要保证屹立不倒,先要除庄国夫人!”
宋冬凌立刻起身,吩咐下属即刻禀报太极宫,而后又道:“证据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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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当年家中与河东诸位公侯的通信,都在三径风来搜出来了?”高阳霍然站起来,“怎么可能呢?王若芙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她才几岁?”
女官颔首,“千真万确。是金吾卫中郎将带人去搜的,在三径风来书房一幅画的卷轴里,发现了三封信件。其余的,据王若兰所说,已经尽被销毁了。”
“那三封是怎么留下来的?谁留下来的?”高阳逼问。
女官摇头,“这……殿下怕是要找王家的人问问。”
高阳眉头蹙紧,“若芙现在何处?”
“收押在孔雀台。”女官道,“除圣上外,似乎还没人能进去。”
高阳咬着牙想:这一招实在太毒。虽是前尘往事,偏偏牵扯到庄国夫人,那是死后奉入神麟阁的国朝肱骨!庄国夫人一死,高祖皇帝悲痛万分罢朝三日。且正因夫人早亡,高祖皇帝才长久没有良将可用,来不及压制住乌丸起势,这才让北境大患日渐生长,直到如今与神光军对峙凤阴关。
倘若围杀庄国夫人一案为真,神仙下凡也保不了王家。
可高阳又想:这些为何要牵扯到王若芙呢?
王若芙北上南下,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她去,旁人不敢查的案子她查,帮萧颂清除了多少偏僻阴暗的角落,虽谈不上功勋无数,但总还够她一张免死金牌。
她脑子里转过无数想法。
最后凝在一个人身上。
高阳唤来女官:“去给令佩带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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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庆推开孔雀台大门时,王若芙一身素衣,正坐在棋盘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外面都翻了天。”延庆笑道,“你倒还很冷静。”
见来人是她,王若芙眉心微动,收了棋子,“困锁太极宫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当自己家,我不冷静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围杀庄国夫人之事是真是假,也不知鸩杀谢宓华一事是真是假。
归根结底,她享受了太原王氏的名、利、钱财、资源,但太原王氏有什么隐秘,爹娘却是不会告诉她的。
延庆低头看了眼棋盘,微愣怔,“你这叫下棋?认真的?”
王若芙道:“棋艺拙劣,殿下见笑了。”
“就你这点下棋的本事,若往后真要布什么棋局……”延庆嘲讽道,“也是必败的命数。”
王若芙没接话,转而道:“我有一问,还请殿下解答。”
“看我心情。”延庆道。
“徐贵人给皇二子下毒一案,结果如何了?”
延庆微怔,“你就问这个?”
王若芙颔首,“我只好奇这个。”
她才入宫没多久,什么都还没问出来,羽林卫便乌泱泱一群围着披香殿,说王若兰登闻鼓前状告王氏谋逆与杀人,如今要将王若芙扣押起来。
延庆如实答:“不了了之。”
二皇子醒了过来,并无大碍。萧颂不处罚徐释真,只将她送回了观音禅寺。随后披香殿内涉事宫人尽数杖杀,此案便了结了。
“好吧。”王若芙并不惊讶,“果然。”
延庆疑惑看向她:“你不多问些别的吗?”
王若芙:“比如?”
延庆却突然失语。问什么呢?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这一切在王若芙出生前已经注定了,无论王若芙知不知道真相,她都无力转圜。
“倘若一切为真,你待如何?”延庆问道。
王若芙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若我族真的杀过人,那便以人命相赔。”
天下向来缺少“公正”二字。而王若芙过去的三年,却正是为这二字奔走。
她揪出了乌程县巨大的贪墨团伙,还江南道一片清明;她揭露了南广县官商勾结私种曼陀罗华,还黔中道未被污染的土地;她也为保宁府枉死的军妓撰文……
王若芙伪作当地女子,混入新一批被拐卖的军妓之中,第一个夜晚,身边是无尽痛苦的哀嚎。
她们流了血,她们悬了梁。
王若芙至今仍记得年轻女郎的眼神,汹涌的恨,翻涌的绝望。
那是她数不清第几个不眠之夜。
后来她写完《保宁府军妓之死》,得到延庆批文,便是这两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王若芙奉命,用远山紫割下了那些**的士兵的头颅。
说来可笑,远山紫竟然到了她手中。
她的家族害了庄国夫人,结果她心安理得地用庄国夫人的佩剑循着她认为的“公正之道”。
延庆看着她,神色复杂,“你知道那几封信件,是从何处搜出来的吗?”
“何处?”
延庆垂眸,轻声道:“《夫人游春图》。”
王若芙手中的茶盏落到地上,粉碎。她愕然,指尖颤抖着。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那个人,她以为是真的温柔可亲的那个人……
原来早就暗中蛰伏,无声无息地留下了家中致命的证据。
是了。
王若兰才几岁,怎么可能接触到这些隐秘呢?
只有家中长辈,只有年岁够大的人才能趁着那些信件还未销毁时,悄悄藏起来,只待一个时机,毒蛇反扑。
《夫人游春图》,李娘子送她的生辰礼,后来被她放入嫁妆中,带进了三径风来。
至此,那几封信件因为在王若芙的身边,无比安全。
王若芙突然想起蝶黄,那个背叛她的侍女,那个将诅咒若蕴的人偶放入她床底的……蝶黄。
蝶黄会写字,但不可能仿她的字仿得那样精妙——兰苕与碧山都做不到!
家中有这个本事的,只有林景姿与向来爱书法的李娘子。
原来……原来一早她就在恒府掀起了风。
那几年东府的亏空……恒府的暗流汹涌……一直到王若芙与王若蕴接过摊子之后,才好了许多。
可也正是东府连年经营不善,导致最后恒府激流勇退时,能带走的东西少之又少。
王若芙握住了延庆手腕:“我有一事相求,令佩。”
三径风来里查出了这些东西,林世镜现在的日子也绝对不好过。何况……何况他的眼睛还没好。王若芙此刻怎么也不能求助于他。
然而,延庆只是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王若芙怔怔看着落空的手掌,忽而苦笑:“好吧。”
“但——”延庆忽地又道,“你若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带到高阳府中。”
她低下头,漠然看着王若芙:“我只给你十个字,多了,我便不告诉高阳了。”
王若芙不怕她反悔,仰头直视延庆,冷静道:“查王岑妾李氏,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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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霜杀百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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