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二三百年，有什么事，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家主夫人，见面就要同自己说的？
盛宣怀跟随妇人进屋的时候犹在想着。
屋子不大，是间布置得简朴而精致的小书房。靠墙边的书桌与窗台上放有花瓶，瓶中插有一两枝渐枯的花枝，想是屋主人对此不太上心。书架上的书并未蒙尘，显然屋主时时取用，客座上的靠褥却是有棱有角的半新品，像是从买来就放在这里放到旧，没有什么人用过。
“神女请坐，”妇人笑道，“妾身姓陈。神女若愿意，叫我陈娘子便是。”
“那夫人也别叫我神女了，”盛宣怀也笑着回应，“夫人若愿意，只叫我盛宣怀便罢了。”
“这怎么使得！神女说笑！”
盛宣怀有些诧异：“如何使不得？”
“别说仙人与凡人不同，就算按照我们凡人的辈分来，神女也是我家老爷的曾曾曾曾姑奶奶，妾身怎可直呼长辈名姓！”
那几个曾字太拗口，话在陈氏的嘴里拐不过来，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盛宣怀便也在心中微妙地衡量了一下这个过长的辈分——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辈分很高，但这辈分直白地摆在面前时，还是觉得头皮痒痒，几缕银丝缓缓从发根钻出，剪也剪不断，拔也拔不掉。
她默默地撤回了之前的话：“夫人随自己的意来就好。”
“不过夫人说有要事，究竟有什么事？”
“有一件物件，是个匣子。”
陈氏拨开书架上的书，拿出一个轻飘飘的木匣子。
“据说是当年一位家主夫人留下来的。这匣子在家主手中代代相传，代代有令，若神女能再回盛府，便将此物交予神女。家主还严令除神女本人外不可打开里层，若有违者逐出盛家——想也是当年那位夫人的意愿。”
“神女请看。”
盛宣怀依言低头，陈氏打开匣子外层的安格，一张小像赫然出现在盛宣怀眼前。
“容妾身说句不恭敬的话，神女的故事在盛家流传许久，一直少有人信。一族皆当是先人痴了心，编些光宗耀祖的神话。若只是神女自报家门，便是将族谱都背上一遍，妾身也难相信。之所以能认出神女，都是因为这张小像。刚刚怠慢神女许久，也是来查了这张小像。”
盛宣怀盯着小像，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那位夫人姓什么？族谱中能查出来吗？”
“说是姓朱。”
是母亲。
这是一幅白描的小像。
纸上画了她十四岁离家时的长相。她久在仙界，年岁渐长，容貌却没有过多变化。这图上的姑娘长眉杏眼，只有略显圆润的脸还有些许的稚气，除去这稚气之外，画中人与她容貌分毫无差。
这是母亲……
“神女小心，这纸有毒！”
陈氏这一嗓子喊的突然，盛宣怀手一缩，而后反应过来笑道：“无妨。”
既是有毒，想是用了狼毒纸，纸比想象中还要薄，大小正好放满整个隔层，平平整整地躺在隔层之中，几百年来只有些变脆，连一丝折痕都没有。
这是母亲的笔迹。
当年她还在家时，母亲有时闲得无聊，会画上几幅画，家中的花匠送来了新的花，母亲若看了喜爱，也会勾上一两笔。但她的画技却很不工，每次小盛宣怀撒娇要她教画画，总是被她糊弄过去。在母亲的画上，一条线常常被来来回回描，直到这幅画，这个毛病也没被改掉。
但这幅小像画的如此之像，一定不是她刚离家的时候画的。
盛宣怀鼻子一酸。
到底是什么事，要母亲练这许久的画，又在这有毒的纸上细细描绘，只为留给盛家后人她确切的样貌？
盛宣怀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层的锁，推开了里层的盖子。
“宣怀非我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盛宣怀一个手抖，啪地一声，推上了盒子。
陈氏贴心地站起：“神女要是在这里看的话，妾身暂且先回避一下。”
“不必。”盛宣怀笑道，“只是母亲给我写的一些私房话，不必夫人刻意回避，等我回房便……我能在府里住几天吗？”
“这、这本就是神女的家，”陈氏仿佛有点小小的惊讶，不过旋即答应了下来，“这种事，哪有先祖过问子孙的道理。”
先祖的帽子又“当啷”一声扣下来。盛宣怀只得状若深沉地尴尬笑道：“是。麻烦夫人了。”
似是解围一般，门“咚咚”的响起来，即便是隔着门，也能听到门外人的嗓门格外大：“娘亲！娘亲！”
陈氏歉意地欠身道：“神女莫怪，是妾身那顽皮的孩子中午下学，想是丫鬟小厮没看好，溜过来找妾身来了。”
说着便起身去开门，门缝一打开便有个小男孩儿泥鳅一样往里钻，陈氏一个没拎住便已滑到了屋子里：“娘亲！娘亲！我下学啦！”
“娘有正事儿。”陈氏一把捞住活蹦乱跳的小精豆子，“去去，叫王嬷领你吃饭去！”
“不嘛，”小孩就势攀住陈氏的大腿，一双眼睛扑闪扑闪，“我要娘亲陪我！”
“站好了！这屋里还有人呢！”
小孩儿听了这话一探头，这才看见在屋里侧坐着的盛宣怀：“妈妈，她是谁呀？”
问的声音太大，陈氏只好将小孩拎过来：“给神女问安。”
小孩儿揖了一揖，脆生生道：“神女姐姐好！”
盛宣怀顿觉惆怅伤感一扫而空，当即“噗”一声笑出来。
陈氏当即一巴掌呼噜上小孩儿的后脑勺：“现眼得你！叫谁姐姐呢！学堂里教的规矩哪去了！”
“不要紧不要紧，”盛宣怀忙上前阻拦，“孩子是饿了？那便去吃饭吧。我这边不要紧的。”
“那我去和小厨房说，把娘亲和神女姐姐的碗筷也备下啦！”
说罢趁陈氏一个没看住，挣脱了陈氏的手，扭头就向小厨房跑。
到少见这样的孩子。
盛宣怀真心实意夸赞道：“这孩子活泼灵动，夫人真是养了个好孩子。”
“啊、是呀。”陈氏一愣，而后又笑到，“有这孩子，也算是妾身的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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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二】 一封家书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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