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沾着一点东方炯办公室香氛气味的糖被王昉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舍不得吃。
不知是有意挑选还是巧合,那小小一捧糖,居然横跨了王昉认知中的所有种类——除了巧克力,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东方炯上学那会儿是喜欢吃巧克力的。
从奶糖到水果糖,从棉花糖到橡皮糖,一样不少,都在王昉床头站岗般排成一队。
隔着包装,王昉好像也能闻见浓郁的香甜气息。
已经多久没见过糖果了?王昉问自己,一瞬间,从那改造过的大脑中检索出的记忆五花八门。大概按时间顺序排列一下,结果是:
至少也有六七年的光景了。
啊,很不幸,检索结果里那最近的一条记忆,也与东方炯有关。
为什么说“不幸”?
——王昉望着花花绿绿的糖纸,糖果的香甜气息混着丝丝缕缕的铁锈味一起涌上心头,逼得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那是他们十六七岁时的故事了。
*
城区文明纪元十几年的时候,物资还没有如今这么紧张。
至少,糖果等零食虽然昂贵,但在当时,他们高等群众还是有相应的配给额的,虽然质量一言难尽,数量也少得可怜。不过,还不至于让人们的生活一点甜味也没有。
自古以来,一切都在变,只有人的发育水平,似乎永远难以用统一标准去衡量,比如,当罗阳已经发育到看见香烟会蠢蠢欲动时,王昉、东方炯,甚至包括桑若,都还是看见糖会悄悄咽口水的半大孩子。
当然,这三个人当中,王昉是最馋的那一个。
而作为几个班中唯一的商人阶级者,东方炯当之无愧地承担起了在学校贩卖糖果的职责。
他不缺钱,也缺乏从这帮同学身上剥削价值的兴趣,因而贩卖价格永远低于供应部的统一标准。更多时候,他连钱都不想要,只想要这些购买者用秘密,或什么别的、在市面上难以买到的东西来交换。
起初,东方炯发誓,他定出这样的收费标准,纯属因为无聊。多年以来,他身边的同学因为永远难以跨越的阶级差距,自然而然地要么对他极尽其谄媚,要么敬而远之。能为他排解这种寂寞的,只有从小陪他长大、情同手足的桑若。
但东方炯显然并不是个足够安分守己的孩子。一个朋友,仅仅只有一个朋友,对于他少年时期那活跃得有些神经质的社交欲而言,差距显然是有点儿悬殊了。
学校的人很多,真的很多,比他从小到大参加过的任何一场社交性质的聚会上的人都多。
但满目琳琅的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和他正常地聊聊天,谈谈正常事。这些人一个个都像王昉的copy版本,见到他时,只知道唯唯诺诺。东方炯无论说什么,换来的都是结结巴巴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还不如王昉。东方炯想,好歹王昉还能正常组织语言,说的话也足够自洽。
可是,那说到底还不是社交。
他需要社交,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安静,尤其是喧嚣当中的安静,只会令东方炯感到窒息。
很快,像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中发现,假如收费结果围绕“秘密”展开,他不仅能获得更多未知而私密的知识,更有意义的是,能获得接近于正常社交的交流。
而秘密,对于同龄的、馋糖馋得有点疯的、经济状况又窘迫的半大孩子们而言,那代价显然比金钱要轻得多。
于是这样的交易做了一段时间后,东方炯无师自通地开辟了另一种买卖途径:
买卖秘密。
这显然比前者要危险得多,也聪明得多。
十几岁的孩子不仅馋糖,也同样开始病态地渴望探求这个世界上一切隐秘而猎奇的角落。他们开始形成自己的世界和那些秘密的同时,也开始无比向往侵略别人的世界。
恐惧自己的**被发现,又变态地希望发现别人的**。
这就是人。
东方炯的秘密交易就这样,在学校中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疯狂的岁月,就这样燃烧着青春成长起来。
但在王昉的回忆当中,那是一段很恐怖的时光。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出卖别人和自己的灵魂,又前赴后继地换回更多不堪的故事。直接结果就是,人们走在学校里,每每看见一个人,无论是陌生的还是亲如手足的,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一切见不得人的秘密,因而惶恐不安。
不安会导致狂躁,狂躁会导致忧郁,忧郁会导致冲动。
而一切的终点,是暴力。
流血事件在学校中迅速发酵。起初只是几个零零星星、不成气候的偶然事件,很快,随着事件的密集化,血腥气味开始在整个学校的人们心头萦绕。
暴力事件迅速升级,数量几乎呈指数式增长。尽管校方后知后觉地开始进行压制,却始终压不住少年们慌张而恐惧的心。
“我觉得这里好恐怖,我要窒息了。”
王昉在又一次不幸目睹了一场暴力事件后,翘了体育课,如此对罗阳说。
彼时,后者正缩在自己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瘦高个儿的少年在狂躁的空气中,只管安静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只巨型螳螂。
“你怕什么?你又没去卖过秘密,这破学校就是天塌下来了,你王昉也是这学校里最无辜的那个鬼。”
王昉扶额。
“跟买没买过没关系!罗阳,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很多挨打的人也是无辜的啊!”
“所以呢?”
罗阳反问。
“既然无辜的也会走在路上突然被打,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反正被打已经是个不可改变的趋势了,你怕不怕,一样会被开了瓢儿,那你还怕什么?拿好东西,等着还手不就完了吗。”
“不是我们挨不挨打的问题——你都把我给带跑了!——问题是,干嘛要跟仇人似的打来打去啊?你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很荒唐吗?”
“哪儿荒唐了?”
“这事儿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啊!通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交易一些本来就见不得人的私人的事情——还不一定是自己的,你不觉得这事儿本身就有种离经叛道的荒唐感吗?”
“可是,很多情报机构,不就是这么发的家吗?”
“情报机构会搜集你哪年哪月哪天把鞋穿反了,还是会搜集你什么时候把烟灰倒老师茶缸里了?根本就不是同一维度的问题好不好!”
“什么时候,哪个老师,谁倒的?”
王昉浑身一颤,他本能地回过头去,发现东方炯不知何时站在了班级门口,此时正倚着门框,戏谑地望着他们两个。在他身后不远处,本来就面色凝重的桑若听见这句话,又看见胆怯的王昉,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东方炯身边,用压低了但他们还是听得清楚的声音道:
“东方炯,你不觉得你这么做有点儿过分吗?”
东方炯颇为吃惊地回头,看向桑若不悦的双眼。在那双钢铁般坚定的眼睛中,他隐约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一瞬间,他本就有些慌乱的心如防御般变得狂躁起来。
连你也不明白我的想法吗?
“我过分?你觉得我过分?你在替谁说话,替这两个平民吗?”
完蛋,要死,本来就理亏,还碰上俩活爹吵架,还非堵在门口吵架,
总不会最后把气都撒在他这个倒霉蛋身上吧?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本来就是因为自己的话吵起来的。
哈哈,被自己又倒霉到啦。
王昉一边在心底苦笑一声,一边默默把自己缩进罗阳旁边的位置里,尽量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藏进罗阳身影以后,只支起耳朵来,试图听清这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争吵。
没办法,事已至此,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前多听一耳朵八卦。
“首先,我没在替他们两个说话,我只是替那些我们来的路上看见的,因为你的‘交易’而流血的同学说话。其次,对于‘过分’,你难道不承认吗?”
桑若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但依旧还是足够冷静。
相比之下,东方炯听起来就要情绪化许多。王昉听出,他的声音由于情绪激动而颤抖。
“他们流血,和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中间人,满足了他们彼此的供需关系而已。你要说我过分,不如说那群人,**上头,什么都做得出,也什么都说得出口!能做出这样的事,那群人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和你没关系?东方炯,你是真这么觉得,还是在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空气沉默了两秒。见东方炯无言,桑若继续道:
“那么看来,你也知道这和你脱不了干系,是吧?”
“我没错!”
东方炯条件反射般地说。话一出口,连没在关心局势的罗阳都察觉出气氛愈发凝重。
“我没错,我既没犯法,又没想伤害谁。我只是在他们自己知情、纯属自愿的情况下,说出事实罢了!难道说实话、做生意也是我的错吗?”
“你还真是会挑好话说。东方炯,你自己觉得,你所做的事情,难道真像你自己说的这么光明磊落吗?你自己就没有一点想到过,这事儿会有什么后果,嗯?”
“谁能想得到,他们有这么疯狂?再说,他们疯狂他们的,怎么能怪得到我身上来?”
“哦,你这么理所应当?那是谁,刚刚路过担架,还出了一手汗,非要往我衣服上抹?”
又是沉默。
王昉猜,这次,应该是结束争吵的前兆了。
——那可能,账就不会算到自己身上来了?
王昉在那两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双手合十,祈祷桑若能带着东方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听见东方炯深呼吸了两次,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长叹一口气:
“好吧,我承认,我是怕了,我也承认,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因我而起——但我发誓,桑若,我发誓我是看到事情越来越不可控,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最开始要买卖秘密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总算承认错误了……那,你应当,是早在刚刚以前,就知道了吧。怎么不停下来?”
“停不了了……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来我这里交易,来了,我又不能不听,这次要不是你把我拖走了,我只能一直做下去——你怎么不早点叫停我?——桑若,人怎么会是这么可怕的生物,这么贪,又这么暴力?”
“我以为你心里有数的,谁知道你还拿出死不悔改的劲儿来了。人?人一直都这样,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没这么切身感受过。”
王昉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揣测着两人接下来会不会离开时,好巧不巧地,罗阳的蓝牙耳机断联了,鼓点鲜明的音乐十分突兀地响起来,惹得门口两人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哈哈,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啊。
王昉气得想笑。他看着罗阳略微直起身来,向情绪平稳的桑若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桑若则很有礼貌地向他们颔首,接着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东方炯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他的最后一句话,王昉耳朵尖,听到了:
“关于你对于平民的观点,回去我们再探讨。”
以及东方炯像听见临时加课一样不情不愿的含糊的答应声。
*
总体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为了洗刷掉这不好的记忆带给自己的情感体验,王昉决定挥霍一把,吃一颗糖。
他挑了很久,最终瞄准了一颗橡皮糖。
糖比他想象的要香很多,显然不是从前那种工业糖精货。嚼在嘴里,莫名其妙地有种正嚼着自己过去的奇怪触觉。
这段回忆中,唯一使他感到安心的,是情绪稳定、又能劝得住东方炯的桑若。
可是,桑若已经死了——
——为了他所热爱的平民。
一瞬间,罗阳在食堂警告他的话又浮上心头。
但这一次,他好像没那么怕了。
王昉又嚼了嚼,糖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随着吞咽,轻柔而温和地融入了他的身体当中,一瞬间,一种不属于夏日的和煦与平静光临了王昉,使他由内而外地放松下来。
可能,这就是糖的作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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