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王昉的腿都在颤抖。
逃出办公区域的前一秒,好事的同事刚刚将区域中的大屏幕打开,放上新闻。巨大的哀嚎声、怒吼声和如机械般冷酷无情的报道声一同响起,巨大的反差,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作为将这个灾难性的消息带入公司的罪魁祸首,王昉的手机此时正握在他汗津津的手中,浑身烫得吓人。他很想一抬手把这招惹是非的东西扔出去,然而抬了几次胳膊,终于都无力地滑落下来,软绵绵地贴着他的身子,像条安静又恶劣的蛇。
来到东方炯办公室门前的路,王昉总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久到几乎有一个世纪。抬起手腕,才发现只不过三分钟。
抬起手,迟疑,终于还是敲响。
“进来。”
这声音好像有什么魔力,能够战胜王昉浑身的胆怯和懦弱。
东方炯正望着那台新电脑的屏幕出神。见他已经关上门,这才不急不慢道:
“你知道吗?就在你收到我的消息,到你站在这里的三分十一秒,D城区通过紧急预案,启动了Ⅱ型武器。”
王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Ⅱ型武器,这是大范围杀伤武器。
一旦启动,它造成的威力,足以让这些手握初级武器、缺乏防护的贫民们尸骨无存。
这三分十一秒,对于身处安全中的人们,不过只是从一间办公室来到另一间办公室的一点微不足道的通勤时间,却足以褫夺成百上千人的生命。
只需要动一动手指。
窒息感让王昉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超重感,浑身都像是要被钉在地上,必须很用力地绷直腿部肌肉,才能不被这力量压在地上。
好渺小。
明明,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
难道为了避免惩罚自己的过错,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把那成百上千的人命作为代价吗?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得出口。
“新闻画面已经被切断了。我有理由怀疑,在场的记者是否得到了合法正当的保护。”
东方炯没有看王昉,他在盯着桌面上那个变得浑浊的风暴瓶。
“你知道吗,其实这新闻,是我让你看见的。即使你刚才没有拿起手机,它也会在恰当的时机播放出这条新闻。”
王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您黑了我的手机?”
“别紧张,这不是什么大事——和你听到的比起来。”
“是的,可是……”
“是你低血糖晕倒那天。哦,不过你晕倒可不是我算计的,那真的只是赶巧了。”
“您……”
“别站着了,过来坐吧。”
东方炯适时岔开了话题,起身向办公室的另一头走去。那里,不知何时在满面墙的画作之下,放上了两把纯白色的单人沙发。
王昉只得跟着他的动作走过去。
东方炯顺手拿了茶叶盒,开始泡茶,仿佛接下来要说的,不过是什么同游戏无二的小事。
茶叶并不讲究,是中等品质的货色。洗茶后,东方炯才不急不慢道:
“问吧。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有什么你没问到的,我再补充。”
“您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是吗?”
“是。”
“恕我冒昧,那么记者……?”
“我联系的媒体,当然是匿名联系。”
“可是,让公众知道这一切,对您有什——”
王昉的问题戛然而止,他已经猜到了问题的最终指向。
这令他恐惧万分。
“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
“这一切都是您的计划吗?”
“可以这么说,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靠我一己之力解决,当然还有别的人,同我想同一个问题,才能确保计划的完整性。”
“为什么?”
“为了全人类的自由与解放。”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直白,王昉一身冷汗,忽然又回想起那个被追问到近乎崩溃的午后。
熟悉的场景,又一次出现了。
只不过这一次,主角之一换了人。
王昉抬起头,竭力让自己同东方炯对视,仿佛只要这次,他能够鼓足勇气牢牢凝视住对面那双举重若轻的眼眸,就能改变整场对话的走向。
“六年了,现在,你有足够的勇气了吗?”
东方炯品了口茶,有点苦。
我能说没有吗?
王昉在那双眼睛中,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熟悉的神情。
他坚持不住了。
东方炯看见王昉终于错开了眼神,转而看向墙上的画。
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
诺曼·洛克威尔,《四大自由》。
颜文樑,《南湖》。
……
他不知道王昉认识其中多少。
东方炯看着王昉眼中的悲伤、彷徨一点点消退,却并未像他预想中的完全褪去,而是守住了一片依旧非常可观的领地,其余的部分,才隐约晕染上一点少得可怜的坚定。
他没有被理想驯服,也没有被现实控制。
很危险的边缘人。
这个矛盾的人,始终都没有下定决心。
所以,在彼此沉默的几秒钟中,诚实地说,东方炯考虑过,是不是需要除掉这个意志不坚定的人,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失去人才固然可怕,但人才不能为己所用显然更为危险。
就在东方炯濒临做出决定的时刻,他看见王昉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然后,声音很轻地问他:
“我是第几个人?”
“数不清了。不过,能在现实中触摸得到的,你是第一个。”
王昉叹了口气。
很长,长到他们彼此都怀疑,这会是他的最后一口气。
“所以呢,您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还不需要……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王昉疲惫地笑笑。
东方炯向他伸出一只手:
“欢迎你,成为‘极光’的一员。”
大门在王昉背后关上的那一刻,很多个纷繁复杂的计划从东方炯的脑海中匆匆跑过。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让D城区的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
“来了?”
东方炯难得地从游戏中抬起头来,看向门口的人。
于金檬正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房间的构造,没顾上搭理他。
“为什么要走员工电梯啊,我不是发了直达梯的位置给你了吗?”
“你发给我,我就一定要坐吗?”
于金檬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对单人沙发中间摆着的茶具上。
“哟,刚才有客人啊?”
“有。你坐员工电梯上来,应该碰到过。”
“不是普通员工吧,能在你这儿喝一壶?”
东方炯笑了笑,把话题带过去,说:
“上来的路上,听见什么没有?”
“你问哪种,是关于D城区的,还是关于我的?”
“哟,这么说都听到了?”
“那当然了。”
于金檬溜达到窗边,顺手将窗中显示的景象更换为初秋湛蓝的天空。
她当然知道东方炯在做什么。早在认识后不久就知道了。
可惜,东方炯无意瞒她,但也无意让她入局。
能让她做的,不过就是像参与与小凤族的协调一样,她本就有机会去做的事。
“不过,我不明白,你让那个男孩当上土司,对你的计划,究竟有什么推动作用?”
东方炯握着鼠标的手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于金檬,你记得六年前那场暴动的导火索是什么吗?”
于金檬正好看到了东方炯桌上那桑叶与露珠形状的风暴瓶,她也微微一怔,而后马上就意识到他话中的含义。
“我们所处的社会,其实和那个原始社会一样。”
“而且,那个原始社会的人,反而更懂怎么爱人。”
“可是,这和让那个男孩当上土司,有什么必然联系?”
东方炯嘴角浮出一个温柔的笑,像是想到什么温暖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说,“其实我完全有能力,让整个小凤族迁入城区中。”
“怎么会?那道屏障可不是谁都能破解得了的。再说,就算技术上可以,他们那么多人,你要怎么保证,没有人会触发岗哨报警?”
“这只是一个比喻——我把那么多人迁过来干什么?就像你刚刚说的,这是技术上的可能。我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个当上土司的男孩带到城区来。”
“可他已经是土司了,他还放得下他的臣民吗?”
“不,反了。如果他没有当上土司,他会一直耿耿于怀,将那些子民始终放在心上。可现在,他当上了土司,现在,反而是二十年来,他最容易对土司之位丧失兴趣的时候。”
“我不明白……如果是个那么容易就对自己的责任丧失热情的人,你把他收入麾下的意义何在?”
“不,抱歉打断了你,不过我想你可能又想错了。”
东方炯站起来,用力舒展了几下在电脑前坐到劳累的身体。
仿佛连声带都被舒展开了似的,于金檬觉得东方炯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
“不是对责任丧失了热情,反而,是对责任,保有我们城区人类已经丧失了的、近乎疯狂的热情。”
“什么意思?”
“他不可能对自己二十年来都绝对忠诚的民族,和民族中每一条生命突然失去责任,除非,现在他相信,有更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臣民,等着他去拯救。”
一瞬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电般照亮了于金檬的大脑。
闪电过后,紧接着,是振聋发聩的雷声。
“这要冒很大风险的,你真的确定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儿戏!”
“我确定。再说,如果失败了,不是还有你吗?”
东方炯离开电脑前,起身去洗王昉刚刚用过的茶具。
他那么淡定,淡定得好像挂在嘴边的,不是自己和许多志同道合者的生命。
于金檬浑身发冷,她不由得想起刚刚新闻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又想到面前这个平静的青年,同这一切之间存在着的联系。
是的,她几乎就忘了。
让这些生命遭到非人道的对待,固然是先锋者之残忍、高傲的体现;
可是,能用这成百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去换整个城区文明的觉醒,难道不同样是残忍、藐视生命的做法吗?
如果可以坦然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他们,和先锋者之间,又有什么分别?
“东方炯,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一点。”
“你看,连刚刚认识我不到两个月的你,也看得出这个问题。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着那些先锋者的臭毛病,所以,我才会做出这个决定。每一场反抗的开始总是偏激的,但偏激的东西,一定走不长远——这点,他会比我更清楚。”
还是刚刚那壶茶,只是饮茶的人又换了一轮。
初秋的天远没有到天高气爽的程度,可是和夏日比起来,也已经足够澄澈、足够高远。东方炯轻轻品了一口茶,望着被天色映得略微有些发蓝的沙发扶手,和对面人复杂的神情,一时间,好像回到了七八年前的一个清晨。
那时候,面对着同样的真相,处在惊恐和无措之中的人,曾经是他。
嘶——
被烫到了。
东方炯算算时间,说:
“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
于金檬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东方炯察觉出对面的紧张,自知挑错了时机,立马歉意地笑笑,说:
“别紧张。我的意思是,差不多,该让我未来的领导,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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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自由引导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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