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好消息是,整个“极光”依旧保持着几乎全部的实力,驻扎在E城区。
坏消息是,D城区已经不复存在了。
大轰炸发生的那一天,“极光”驻扎在D城区的引导人员已经全部撤离,各公司临时派来驻守的领导层——大多数已经在战争打响时被俘虏,只有少数躲过一劫——似乎也提前收到了相关消息,早在真正的轰炸到来以前,就一个接一个地陆续跑路。
所以,真正面临了这场灾难的,实际上,只有D城区的群众们。
尽管D城区早在轰炸前一周就已经进行了封锁,但其实,只要愿意逃,在轰炸前离开城区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极光”有向外疏散的能力,他们也为此进行了大力的宣传,希望能够带他们逃出生天。
但,出乎他们预料的是,几乎是大多数人,都主动选择了留下来。
而当收集民意的调查者来到这些人之间时,他们口中的理由,又是那么令人不忍:
“我的亲人朋友已经把生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即使是死亡,我也希望能与他们并肩。”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面庞上,都有着温和的笑意,仿佛他们正在面临的,并不是一场灭顶之灾,而只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他们见过D城区曾经的辉煌,也见过它被领导问题折磨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的落魄;见过为了争取关注和公平的起义,也见过Ⅱ型武器启动时直冲云霄的烟柱;他们有过丰盈的家庭,也承受过丧失亲人的痛苦;他们曾经在这里欢笑、曾经在这里幻想自己的未来,然而,一切,都已成为不堪回首的曾经。
而现在,他们已不愿再逃了。
“但也许,你的家人更希望,你能勇敢地活下去,替他们看看这个世界,也替他们,继续未完的使命。”
少数几个年轻人动摇了。但,更多的人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不必了。那个未来,有你们看就够了。”
历史会永远记住,大轰炸爆发的那一天。
那天,五大城区的新闻极其突然地全部停播,喋喋不休多日的各色媒体也全部陷入沉默。除D城区以外的四个城区,全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从来没有人预告过什么,可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说,但似乎都在等待着。
那天的东方集团借着系统维修的名义,统一放了一天假。当罗阳跑了半个B城区,气喘吁吁地、终于找到能够看到D城区方向的建筑的那一瞬间,眼前骤然呈现出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只为他而来的表演。
脚下的大地突然微微颤动起来。罗阳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跑得太累产生了幻觉,但看见全景的玻璃上倏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蘑菇云,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发生了。
B城区与D城区并不直接接壤。但即使有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当那颗核弹爆炸时,B城区的人们依旧能够看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一阵巨光。
经过几百公里的过滤,当这堪称是人类史上能够被创造出的、最为耀眼的巨大光芒猛然出现在B城区的人们眼前时,它已经变得不再那么恐怖和刺眼,但长时间的凝视,还是会给观者的眼前,留下一个能够维持一两分钟的阴影。
平心而论,这场面其实是美的,尤其是放在B城区人们的观测视角上,又经过曲面玻璃的装裱。在灰色的天空与城市图景中,这束猛然爆发的、蘑菇状的强光,就如同一滴不慎坠入墨池中的白色油漆一样,突兀,但与此同时,又与生俱来地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象征主义色彩。
这也许是眼下,人类能够创造出的、最美又最宏大的场面之一。
但,当面临着这盛大的美景时,其实也任谁都知道,这一次的轰炸,将导致整个D城区的毁灭。
有几万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这众人感叹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而事不关己的人们,却只是各自叹息着。
罗阳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任这小小的人造太阳在他的眼前烙下不深不浅的印记,大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直到身旁有路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闭上眼,眼前,依旧有着那浅紫色的印记。
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那是几万条人命共同燃烧出的光芒。
而下定决心、将这几万条无辜的生命送进天堂的,就是他一直为之效忠的先锋者。
虽然这次的轰炸与他无关,但,如果他决心在这场纷争中,站在先锋者的队伍中,终有一天,那按下爆炸按钮的手中,也会有他的一只。
到那时呢,他还会觉得,只要能够让自己成为人上人,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吗?
罗阳扶着栏杆勉强立住身体。他胃痛得厉害,但与此同时,头脑却又在叫嚣着、疯狂着,想获得酒精的抚慰,越多越好。
不,不能吐在这里,这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会看得到你的失态。
他把右手按在自己的胃上,瘦而修长的大手由于用力而骨节分明,仿佛是想将胃按住,以避免它再发出任何一次痉挛或阵痛。
但没有用,罗阳出门以前喝的那半瓶烈酒现在还在冰冷又炙热地灼烧着他的胃,就如同眼前的大轰炸,在肆意张扬地灼烧着那几万条生命。
他终于站不住了,又一次跪在了地上。
一滴,两滴。罗阳看着那些小小的水珠从自己的脸颊坠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是被疼痛折磨出的汗,还是不知为何的泪。不过如果自己分不清,那么先锋者应该也分不清了。
他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他张口开始呕吐。没吐出想象中的花花绿绿,只吐出了两口鲜血。
可惜,只是胃穿孔,死不了。
这是罗阳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睁开眼,他已经是在医院了。
胃还是痛,但已经没有晕倒时那么尖锐了,基本到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内。他试着撑起身子,却发觉身侧的被子被压住了,因为他这一拽,才发出一点儿被惊醒的沉重呼吸声。再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的王昉。
见他醒来,王昉立刻坐起来,推了推眼镜,先瞥一眼吊瓶,确定还有一阵,这才又看向罗阳,忿忿不平道:
“吃多点儿东西你就喝酒?这是人多,有人能帮着送你来医院,要是你今天晕在哪个旮沓角里、没人看见呢,怎么办?你就准备带着一身酒气这么死了吗?”
罗阳嗅了嗅,空气中不是酒味儿,是消毒水的味道。
干净的味道。
罗阳看看王昉那气得瞪圆了眼睛的神情,自知理亏,也不就这问题再发挥,只好说:
“这不是没事儿吗?再说,你这陪床的,睡得比我还香,也不合适吧?我要是没醒,估计血回满了你都未必能叫护士来帮我换。”
这下理亏的变成眼下还有着黑眼圈的王昉。他张了张嘴,黑框眼镜下的杏眼自觉下垂,实在没憋出什么理直气壮的借口来,干脆一挥手,权当这个话题从未开始过。
没办法,都住在一块,还没发现罗阳居然喝了烈酒才出门,也没发现对方要去哪儿,王昉确实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尽管责任不大。
算了,各退一步。
“这次医药费可是我垫的啊,你还不上是吧?那就别再偷摸买酒了,省得跟现在似的,还得躺在这儿听我唠叨——我是真不明白,罗阳,你那个胃现在空腹喝咖啡都疼,还敢喝度数这么高的酒呢?”
“咖啡是咖啡,酒是酒,那哪儿能一样呢!”
说到咖啡,罗阳莫名其妙地想起茶,接着就想起东方炯第一次联系他时,他们在虚拟空间中喝的那盏茶。
那是他这辈子喝过口感最贵的茶。说不上多香,但一口就尝得出价格不菲。当时他没觉得有多好喝,因为满心都是东方炯平淡地揭开他秘密的神情。
他这个领导就是这样的。上学的时候手里掌握着一堆秘密、享受自己淡然而其他人心急如焚的感觉,到了工作也是一样,喜欢游刃有余地把手里每一份报告和申请的纰漏、歧义都不急不慢地列出来,然后像是不经意似的把这些东西全摔在下属脸上。现在,东方炯又是用这样的神情,将他的秘密全部揭露出来,攻得他片甲不留。
所以也不难因此而想起,他们第二次的相见。
这次的谈话,远比上次还危险。
一阵窒息涌上喉咙,罗阳忽然有种又坠入了无间地狱的感觉。
其实不是坠入,他早就在这地狱中了。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相信了撒旦向他伸出的援手,以为只要全身心忠于先锋者,他就能避开这一切的罪恶。
但眼下,他沉得更深了。
他想逃,却不知该逃向何方。
但就在这时,王昉忽然告诉他:
“你要自己想办法照顾好自己,今晚,我就离开B城区了,不见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是跟东方炯一起吧?”
王昉沉默了,他望着罗阳那尚还苍白的脸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告诉他这一切是东方炯的授权,把最后一次机会给他也是东方炯的决定,但,他还是觉得,不应该把罗阳也牵扯进来。
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默认。
“带上我吧。我保证,绝不给你们拖后腿。”
“你用什么保证?”
略显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刻出现的脸。
“您怎么来了?”
褚乾凤淡定地走进来,搬着椅子在罗阳的床侧坐下,道:
“当然是因为没人认识我。桑陨在门外呢,一起进来太明显了,你不用担心。”
罗阳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衣着普通的陌生人,虽然只是初见,但,从王昉的反应,和他们方才讨论到的话题来说,他也能大概判断出,对方并非等闲之辈。
当然,他也没能看得出,对方并不是城区人类。
“好了,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用什么来保证,自己不会拖我们的后腿?”
“这……能用什么作担保?”
罗阳张了张嘴,但思考良久,竟找不出一项合理的理由。
“比如说吧,现在你还没办法自由活动,而且最快也要一周才能出院,但我们今晚就会离开B城区,你要怎么保证,到那个时候,你能紧跟我们的行动、不被落下?”
“我……”
他试探性地看向王昉,后者低下头,有些心虚地说:
“根据你的手术情况来说,虽然手术及时、病情也不算太严重,但退一万步讲,正常饮食也得是一周以后的事了……这一个周,我们恐怕无法提供医院式的照料和流食,跟我们走,对你来说,并不是上策。”
对啊,不是上策,但为什么东方炯会要求他必须讲给罗阳听?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心急、让他无力吗?
而这个两难的境况,还是他引到罗阳面前的。
褚乾凤将二人各自伤怀的神情尽收眼底,虽然也有些不忍,但不由得觉得好笑:
“不过,我什么时候说过,离开B城区的,只有今晚这一批队伍了?”
闻言,还不等罗阳有所反应,王昉先震惊地抬起了头:
“您的意思是?”
“今晚走的,只有第一梯队的成员,不用说其他人,就是于金檬,也还会暂时留在B城区。要是想走,你大可以等着和她们一起走。”
原来如此。
所以把这场伤怀刻意引入他们这次见面当中的,其实是东方炯惯有的恶趣味罢了。
王昉多少还是有点儿被戏弄的愤怒感的。但念及终究还是个好消息,还是把这愤怒给压了下去,转而有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照这么说,罗阳还是能跟着他们一同离开的,东方炯把这机会还是留给他了。
“我会去找人把你的病房调进VIP里,一人一间,避免你多嘴。另外,我可以先告诉你,在第二波迁移开始之前,即使你已经痊愈了,也不能离开医院,必须在病房中等待通知。听明白了?”
褚乾凤像是说了一串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用语,他淡淡地望着罗阳的双眼,说不上是多么丰富的情感,但只这一眼,便使罗阳体会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没有人能直视着这双眼睛表达反对。
罗阳不自觉地低下头,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的建议是你要说出来,不然,大概很快就把我的告诫抛诸脑后了。”
“我明白了。”
话一出口,连罗阳自己都觉得意外。
竟然就这样服从了,还是对一个不知道叫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衣着普通、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自己太没骨气,还是对方的压迫感真的太强。
“那我走了。今晚见。”
后一句话是对王昉说的。他连忙欠身鞠躬示意,又从床边站起身来,要送褚乾凤出去。
“不必了,桑陨在门口呢。”
直到褚乾凤飘飘然离开,王昉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会儿陪你转完病房,我就得先回去收拾收拾了——下周见,或者两周后见,罗阳。”
终于,他们也将迎来第一场不知期限的离别。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病房里的人来来往往,听年龄各异的人彼此交流,那么纷杂,却又那么整洁,仿佛这小小的、飘着消毒水气味儿的病房,就是一整个世界。
“走吧。”
王昉听见罗阳说。
“去那个世界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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