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出大事儿了!”
罗阳刚一推开家门,便看见王昉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踉跄着以他视力不可及的速度冲到他眼前,嘴边还有可疑的…薯片渣?
拜托,那是他托了好几层关系才从黑市上搞来的进口货!平时专供各大集团和先锋者那帮爹的!
极度兴奋过后的疲惫瞬间一扫而净
“什么大事儿——你偷吃我薯片了?”
“什么叫偷吃!读书的人事儿能叫偷吗,再说…再说你借我那么多钱还没还,我吃你两口薯片怎么了?”
王昉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要不是手里攥着的手机还在喋喋不休地用播音腔说着他们并不关心的数据和套话,他几乎忘了自己刚刚是为什么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口。
“先别管你那破薯片了——你看,这谁!”
罗阳下意识地向后一仰,躲开王昉那过于激动而没轻没重的手所举起的手机,确认王昉的手臂已经伸直了后,又因为近视而重新靠近了些。
是熟悉的卷发,熟悉的单边酒窝,熟悉的、孩童式的灿烂的微笑。
在他身后,是B城区的标志性建筑物——一座依然保留着前文明纪元建筑特色的通天高塔。
城区文明发展到四十二年,流行建筑风格比起五六十年前的前文明纪元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昔日大幅玻璃化的高层办公楼,因为无法适应几十年来日益恶劣的环境而陆续退出历史舞台,摇身一变,成了楼层转低、下盘明显稳固于上盘的或金字塔形或半球形的建筑。
楼层转低,地下部分却更深了。王昉每次挤地铁上下班,望着车厢外黑漆漆一片的景观,总有一种墙那面就是公司的错觉。
当然,这种建筑也不是所有人都住得上的。
先锋者、商人财阀自不必说,他们因为地位的优越,先天地拥有更加独立的房屋和其他设施——当然这些东西是只存在于网络中的,王昉、罗阳他们作为群众,连见到这种私人住宅的权限都没有,连在虚拟空间当中拥有这样一栋建筑,都需要花上两人毕生所能赚入的全部资产。
像王昉、罗阳这样能够丰衣足食的高级群众,倒是往往能够住上这种新式房屋,不过充其量能够负担得起一间一百平米多一点的财政压力——假如是地上楼层的话,通常还会再小一点。
绝大多数同样领着集团工资的员工会住上地下房,虽然环境略差一点,不过好在楼房的通风设施优良,维持正常生活并不成问题。
而底层群众,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其实底层群众和高级群众之间是没有严格界限的。换言之,假如付出同样的精力和成本,从常常食不果腹的底层群众跨越到朝九晚五的高级群众,远要比从高级群众跨越到商人要容易得多。这就像是从一跨越到二,和从零跨越到一的距离一样。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教育资源的紧张,晋升机会的匮乏,注定能从底层群众擢升为高级群众的,只是约百分之一的概率。竞争激烈,而利益又过于诱人,显然,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除非把其他人推下深渊,否则绝无翻身的可能性。
而高层群众在商人和先锋者眼中难堪重用的理由,恰恰就有这样一条:
几乎绝大多数爬上高层的人,履历和个人品德都不会太干净。
先不说这样的人本身能力如何,单说这爬到这一步,背后的心智,恐怕就不会太健康。既然为了利益可以弃周边所有人于不顾,那么爬上领导位后,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将扶助他们上位的领导们推下神坛?
这样的人,一旦流入领导层,很难想象权力机构将发生怎样的异变。
显然,在这样的社会结构里,靠着自己的双手、扒着其他人肩膀成功擢升的这一千万人,永远不可能回头帮助失败者。而失败者,也永远不会相信成功者伸出的援手。
这就是人性。
扯远了,我们还是说回B城区的代表性建筑上去。
那是一栋高不见顶的、大面积覆盖着玻璃的建筑。阳光好的时候,它会变成一道光柱,远看,仿佛是天被捅出了一个口子,把来自太阳的堪比恐怖的全部热量倾注进了这个世界。
它有一个再通俗不过的名字,叫做“通天塔”。
东方炯就是在这座建筑前,留下了他来到B城区的印记。
这张脸,让罗阳不禁回忆起方才在医院所听到的言语。一时间,他很有同王昉倾诉的**,但看着那双热烈而全无防备的眼睛,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转而道:
“是东方炯吧,怎么了,这是什么大事儿?”
罗阳不明就里的样子让王昉急得抬腿踹他一脚,说:
“你是不是改造傻了?你忘了咱俩是在哪个集团的分公司工作了?”
王昉凭着二十多年来的熟悉,觉得眼前这个瘦高个儿似乎愣了一下。但这一下实在太短了,短到让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无论如何吧,他看见罗阳总算是接上了弦儿,恍然大悟道:
“你是说,东方炯…是来当咱老板的!”
王昉疯狂点头。
“要死啊,我还欠着他一个要求呢!”
他崩溃地回想起六年前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想起那盒印着纸牌图样的高级纸烟,想起彼时东方炯的那一句“唯利是图”,在被回忆中那泛着宝蓝色光芒的黑桃10和红桃8晃了双眼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浑身都发冷。
“你说…那么一个有钱有势的家伙,应该不会记得当年问我这个穷学生要过什么东西吧,对吧?”
“放心吧。”罗阳从沙发上拿起薯片袋子——算王昉有良心,还给他留了小半包——摸出一片来放进嘴里,让浓郁的蜂蜜香味儿在口中晕开,“我估计他也就是顺嘴一说,过后就忘了。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上不饶人,其实挺单纯的,除了网络,他什么都不在乎。”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啊!”
王昉刚刚走到沙发旁,尖锐的手机提示音便猛然响起。罗阳看见他扫了一眼屏幕,忽然,像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似的猛然凑近划了划屏幕。罗阳从他的眼镜反光中隐约看出几行文字,接着,便看见他欲哭无泪地向自己又一次举起手机:
“请人力资源部经理于明日(4月13日)上午十点至总经理办公室汇报工作。”
*
小凤族的人一向对季节和月份缺乏概念。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农耕生活,决定了他们的时间观念直接与节气挂钩,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小凤族的栖息地本身缺乏足够明显的气候变化,常年是温暖而多雨、貌似春天的天气。
所以当PC1005计算着距离他被带到这里来已经是四月份的第多少个日子时,褚乾凤坐在他不远处,只是在想:
寨子里的杜鹃花,应当全开了吧?
他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清那是他几岁时的故事。只记得,那时他还小,自己一个人睡在房间里,偶尔还会怕。
小凤族的夜太静了,静得当月光在广袤无垠的湖水上翩翩起舞时,连草木都屏住了呼吸。
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家奴,是父亲所赠与他的礼物。家奴年纪大了,双目浑浊,皱纹丰富,或许是年轻时做多了重体力活,连个子也矮小,但是四肢却修长,像只聪明而年长的猴子,行动比起同龄人而言依旧灵活敏捷。
老人是再上一辈所留下的遗产。
或许是因为资历已老,他是褚乾凤二十年的生活中,见到过的许多家奴中最从容而不显麻木的一个。
不像许多双目无神或者总是满脸惊恐的年轻或者年幼的家奴,他的眼中,永远有着生命闪烁的光辉,使年幼的褚乾凤时常敏锐地怀疑,他是否有着常人所不知的往事。
年老的家奴会在褚乾凤迟迟无法入眠时讲起最漫长的故事,也会在褚乾凤年幼时那些尖锐的问题面前巧妙地卸力周旋。
依旧没有人能够告诉褚乾凤,这个像猴子一样多智近妖而苍老如山核桃的老奴仆究竟有着怎样传奇的过去,这个没有名字的奴隶,就这样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秘密之一。
就像那年的那个夜晚,他陪着褚乾凤悄悄溜出屋子,背着家里所有人,去寨子里散步。
那一晚,他见到了最美的杜鹃花海。
艳红的,浅紫的,盐白的,各式各样的花开在澄澈的月光当中,静静地随风摇动。褚乾凤望着这些安静而活动着、仿佛可以脱离枝叶束缚而自由活动的生灵,沐浴着春日的、带了一丝凉意的晚风,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场精彩而遥远的默剧。
“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土司,花神也会如此为我起舞吗?”
年幼的声音在杜鹃花旁如风铃般清脆响起。假如老家奴抬起头看了他年幼却饱含野心的主人,他会看见一张银盘般皎洁的面孔,银盘上那双彼时已经可以看出有些狭长而上挑的丹凤眼中,有着如虎豹般天真而残暴的颜色。
但老家奴没有抬头,他只是说:
“是的,花神也将成为您的臣民。”
然后褚乾凤记得自己蹙起了眉,像现在一样,他问:
“你,什么名字?”
PC1005听到声音,下意识迅速抬起了头。这时,褚乾凤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身材矮小、身材结实又四肢修长的少年,竟然和他那满身秘密的老家奴是那样的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张年轻而略显木讷的脸。
“我没有名字,归属于您以前,我只有一个代号,叫做PC1005。”
“PC……什么意思?”
褚乾凤的标准语,比起五六年前已经差得多了,虽然还是比族里那些只懂民族土语的人强很多,可是交流能力明显下降了不少。
PC1005敏锐地察觉出这一点,他尽管语言能力也很差,但尽量也放慢了语速,说:
“是‘守卫、监督’的意思,主人。我来到这里以前,在城区,负责维护秩序。”
果然是这样。褚乾凤摸着戒刀柄想,果然也如此。
“讲讲,你们的事吧。”
“是,主人。”
在各城区,守护人是个很低微的阶级存在,如果严格依照法律条文和官方所提供的为数不多的参考来说,他们的地位大概仅仅高于智能机器人和仿生人——有时还未必有某些特定的仿生人高。
就像PC1005的名字一样,他们的生命,仅仅是为了监督和维护治安的任务而存在的。而且,仅仅是针对普通群众而存在。在执行任务时,他们作为先锋者意识的化身,可以凌驾于一切法律之上。击杀任务中的目标人物不需要什么理由,只需要他们执行命令。
当然,也没有人会为他们的生死而负责。
PC1005亲眼看见过,和他窝在同一个地下窝棚中的另一个守护人,因为执行任务时被目标造成了重伤,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就被另一道耳机中的命令而击杀,倒在地上时,汩汩涌出的鲜血和击杀目标的血混在一起,再难判断出彼此之间的距离。
那个举起枪来的守护人面无表情地从PC1005面前走过,机器般精确而迅速地卸下死者身上的全部武器。这时候,PC1005的耳机中传来指令,说:
“把武器带回总部。”
其实那时的PC1005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理所应当地觉得丧失价值的守护人理应被淘汰。
可是当他躺在自己那连腿都伸不直的小窝里、闻着身边霉烂的气味而迟迟无法入眠时,他忽然觉得,没有了夜里常常听见的那道鼾声,这本就空气浑浊的窝棚,如同坟墓般寂静。
“够了,给我讲讲你们的……‘先锋者’吧。”
褚乾凤适时插上了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显然更难解释一点。PC1005也需要好好调动自己的语言功能,才能大概表述出这样的逻辑。
先锋者,一个具有高度概括性的精英团体,目前共计仅占全沦陷区人口0.1%。
自出生起,先锋者无条件享有最好的生活待遇与教育资源。与过去许多传统意义上的世袭贵族不同,先锋者极其重视子女品德、教育水平,并将在其16至18岁间进行多次考核,据此决定新一批先锋者的任职情况。
而值得一提的是,先锋者身份只能由血缘继承获得,但除了死亡,还可因重大过错与考核结果不良而丧失,丧失后将流入高等群众之列,不仅失去了最好的生活条件,也很有可能失去家庭,失去父母的关怀与兄弟姐妹的扶持——这也是先锋者能够始终维持对其他阶级绝对领导力与绝对实力的重要原因。
先锋者掌握一切前沿尖端科技,对除商人外阶级具有绝对领导力。
先锋者不与除商人外其他阶级通婚。
这段话说得很慢,一方面是PC1005自己的语言能力有限,另一方面是褚乾凤听得也较为吃力。
不过当他完全弄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后,他盯着PC1005的双眼看了许久,仿佛是要锁住对方的灵魂似的。
PC1005在那双美而危险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矮小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蜗居在地下的老鼠,而褚乾凤是只如同监控一般的、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猫头鹰。
然后他听见他说:
“这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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