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自身的定义，源自于与非人的对比。”
——摘自《秘约》第五章第四节
二次手术过程中，叶沉没要全麻。
她脑子里闪过前两世，那条伴随她走过很多地方的机械左腿。黄棕的配色，没有仿真表皮，偶尔会有报错需要手动处理，但大多数时候还算好用。圣火公司出品，踹门之类不在话下。
她不太想念那条腿。
医生俯身，叶沉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一世他们初遇。
——白色衬衣上沾着她的血，混着一些灰，医生把她拖出来，自己也有些狼狈。兽潮过后的废墟中，烟尘漫天，他手指动作平稳，从死神手底抢回她一条狗命。
没用麻药，叶沉痛得发抖，咬着牙不吭声，就盯着他的侧脸。
盯了不知道多久。
再一眨眼，叶沉重新看清现实里的医生，衬衣干干净净，表情专注地缝合着她腿上的刀口。
叶沉想，记忆力过人，真不好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康复训练得当，她的左腿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平。
“用的药比较烈，等麻药彻底失效可能会疼几天，前两天不能下床。拐杖在那边，你可以自己选，”医生说，“别挑太高的，容易站不稳。”
刚成年的叶沉还有点矮，整体显得有些瘦弱。虽然知道自己以后还能长个子，但被医生这么点破和说教，叶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在医生·年轻版眼里，叶沉像个从小在基地长大、叛逆向往自由的不良。
但他不问叶沉从哪来、要往哪去，就像叶沉不会问他为什么执着于那本《秘约》。
也算是一点小小的默契。
*
叶沉老实地躺满两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挑了一副拐，背上牛皮包，单脚蹦着下楼。
“注意动作幅度，不要颠到伤口。康复训练在室内做就可以。”
医生从一楼的小厨房走出来，手中端着一杯水，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坐到窗边工作台前，继续对狼头唾液的还原。
“医生，你用的药是不是带刺？”叶沉说。
她左腿悬空，仔细看能发现那只不着地的脚在微微发颤，“我腿又疼又痒，好像在长满仙人掌的沙地打完滚一样。”
“加了黑荆棘的汁液，”医生说，“提纯过的，对人体无害。”
叶沉抖了抖。
生命安全有保障的时候，她允许自己的思路飞一会儿。
黑荆棘，D级异化怪，群生，自愈能力极强。
除了医生谁会把异化怪的□□给人用啊？呕——还好不是进嘴的。
……但也不一定？医生做饭相当“入口即化”，这两天下肚的东西只能勉强称得上能吃，且营养均衡。
叶沉想起自己上辈子石化后的苦日子。
——她蹦也要蹦到基地的小馆子。
不管怎么说，人活着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她义无反顾地推开诊所的大门。
“医生！医……？”
门外的两个人拖着一抬担架，听到门开的声响，其中一个迅速抬头开口，却直接撞上了叶沉的视线。
叶沉默了一下。
“出来接客了！医生！”她怕里面的人没听见，又帮门口三个人喊了一声，然后礼貌地冲他们笑笑就准备离开。
“我需要你来做我的助手，叶沉，”医生查看情况后叫她，“他要开胸手术。”
叶沉瘸着腿没走出几步，只好回头：“那不是还有两个大活人。”
两名大汉显得有些局促。
“抱歉……”其中一个伸出双手，十根机械手指被齐根斩断，机械液混着血水已经有些凝固。
“这个得去械改医院。”叶沉评价说，转向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显然在状况外。
断手男子帮他解释：“我们碰到了B级异化怪，它可以发出声波，他的耳蜗识别模块被共振损坏，所以现在听不见声音。”
叶沉回忆了一下，成功找到一个能对得上名字的异化怪：地行蝠，B级，能力与音波变频相关，属于罕见怪物。
面对两双带着祈求的眼睛，叶沉没法见死不救，只能又慢腾腾地挪回来。
“需要我做什么？”她问，眼看那二人离开小诊所去基地里的械改医院了。
“先带手套，然后帮我拿七号手术刀。”医生拉下炽光灯，三两下扒开了伤者的上衣。
医生的手术跟他个人风格很像，是程序一般的精准。
消毒时伤者被痛醒，医生按照流程把《病患心理安慰手册》中的标准答案背了一遍，伤者再次昏迷，叶沉侧目。
“他看起来疼的要死了，为什么不给他上麻醉？”叶沉问，双手举着终端，上面显示着圣火对外公开的机械部件使用指南，正对应着伤者机械脏器使用的型号。
“因为人类与机械不同。你是纯人类，人类医学可以很好地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但他，不是纯生物人，也不是程序。”
医生一目十行看完指南，然后短暂沉默下去，眼神专注于落刀的位置。一块被机械液侵染的组织被精巧割下，连带着周围明显损毁的机械部件一起。
“改造后的人体与机械产生交互，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稳定的，一旦机械部件损坏，稳定连接就会被打破，这种失衡至今都没有明确的量化规则。”
“原来是这样。”叶沉捡起捧哏的职责，即使她半懂不懂。
“只能根据他的轻微生理反应随机应变，打麻药会影响效果，”医生说，“这也是为什么械改医院不能代替人类医生的理由。他们不是医生，只是编程师。”
“械改医院算什么，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类医生。”叶沉顺嘴吹捧。
医生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给了她一个莫名的表情。
“所以你做医生，就是要保证伤患作为人类的部分存活？”叶沉又找到一个话题。
她撑着固定架，手套上满是粘腻血迹，虽然也算见过些场面，但眼下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作为人类的部分？这是个伦理问题。”医生答非所问，挑出一块残损机械碎片，扔到铁盘中。
“婴儿改造法案施行至今，我们暂且认为，人类经大脑改造后仍属于生物学的人类范畴。但实际上，他们的大脑就是电子元件组成的计算机。”
医生清除了已经损毁到开始反向感染人体的机械部件，留下部分用于伤者维生。
□□和机械的平衡重新回归，血管、神经与导线的混乱被理清，伤者整具身体无比虚弱，但是叶沉知道，他能撑到械改医院。更换完新的部件，他就会获得新生。
“但人类面临新的选择：是否成为100%械改人。”
在叶沉两世的记忆里，完全改造人都没有出现。
可能是人类出于对自我定义的坚持，哪怕整个世界都迷失在力量的提升中，他们还贪婪地想两手抓，不肯放弃哲学上的生物本质。所以碎石人存在，宗教信仰存在，生与死的未解命题还在。
医生终于说回了关键点：“械改程度无法回退，只要100%械改人不出现，这就是一根没有烧断的保险丝。所以你说得也没错，我做的事就是尽量保全人类部分，如果按宗教中的说法，我在挽留他的灵魂。”
他一脸平淡，双眼却如深潭：“如果有一天，生物人类被机械终结，程序彻底代替了灵魂，那就是我职业结束的时刻。”
叶沉的手指一动。
原本闪着求知欲的眼睛暗下，其中冷意如沙化土地淹没绿洲。
灵魂？
叶沉没法不想到自己。那她现在算什么呢？轮回归来的鬼魂？
“医生，你很矛盾。”叶沉说，语气有些尖锐，“你不信教，又说自己的职责是挽留灵魂。你不想机械终结人类，又不抗拒让伤者进行机械改造。”他甚至问过自己要不要换圣火的机械腿。
“你真的很奇怪。”
医生不受影响，叫她拿来一瓶没贴标签的药剂，不知道又出自哪种异化怪物。
沉默蔓延，两个人埋头做事。
“你不喜欢机械改造。”
医生终于放下手术针，端详了一下她的表情，得出结论。
“难道你喜欢？”叶沉回敬。
“谈不上，”医生说，“好了，剩下的工作我自己就可以。”
被人说奇怪早就不是第一次了，甚至有更刺耳的，反正对他而言都属于不需要回复的垃圾话。
叶沉刑满释放，也不再追问。
她不忘初心，决定拖着自己的支离残躯去下馆子。
J基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馆跟饭馆隔了一条街，都离医生的小诊所不远。
叶沉虽然刚经历完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但食欲尚可，索性点了两份肉排，第一份囫囵吞下，第二份才慢下速度。
她用尖牙咬断肉里的筋膜，飞速思考。
叶沉印象里从孤儿院覆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发生有组织的兽潮，按理说一两怪物不成气候，狩猎队却撞到特殊怪物狼狈归来。
问：这几个人是怎么把自己弄伤的？
答：孤儿院兽潮遗留。狼头解散了异化怪群，但仍有几十头C级甚至B级的怪物在荒野游荡。
名义上狩猎队是猎人，但所有人都明白，异化怪物才是真正的狩猎者。
巨大的实力差距之下，抵制机械改造的人类根本没有活路，只有经过机械改造的人才能加入狩猎队，成为“狩猎者”，担负起日常巡逻、保护基地、猎杀异化人、处理莫名出现的异化怪物的职责。
原来医生这么早就跟狩猎队混在一起了。
——餐刀划过被去除筋膜的肉排。
这一世还要加入狩猎队吗？叶沉问自己。
第一世，她是狩猎者，进行了强度很高的改造，械改程度逼近90%。结局异化，成为了她所憎恶的存在，浑浑噩噩不知道多久，直到欧阳砍下自己的头颅。
第二世，她没有加入狩猎队，改造强度就低了很多。只是想去圣殿试探神明的存在，并不需要多高的武力，能自保足矣。
一路也遇到过很多次异化怪，这些战斗锻炼了她以小博大，以弱克强的技巧。
——“强悍的机械身体素质、额外的械改攻击手段不一定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这是她用死亡换来的收获，也是这个机械改造泛滥的世界中，最难得的实战经验。
第三世，这一世，在她对生物左腿的执念下，受上天眷顾提前遇到医生。叶沉没截肢，她有了选择的资格。
一个作为“羸弱的”纯人类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
她想起轴承上冻的那一刻，独自一人身处雪山中，连机械都要抛弃自己，孤独感达到了巅峰。
或许机械没有感情，但人类的身体不会背叛灵魂。叶沉想。
她咽下最后一口肉。
为了试探世界的真相，叶沉必须拥有最敏锐的直觉，和背水一战的勇气。
她要以死亡轮回为筹码，与命运宣战，哪怕□□羸弱、未来有无限的分支——在惨死的记忆逼迫之下，她不能后退，只能前进，只能赌上一切，去寻找迷雾中唯一的真实。
【打破结局的第一步尝试：完全自然人。】
【决策进度：100%。】
——虽然纯人类的躯体会比机械改造后的弱太多。
叶沉低头，餐刀在她手中流畅地划过弧线，从拇指虎口位置转到小指，然后被牢牢勾住。
——但她恰好拥有一点技巧和一些经验。
叶沉放下餐刀，结账离开。
该想想下一步往哪里走了。
*
“医生，开门啊医生。”
叶沉腿脚不便，只能一点点挪，等回到诊所的时候天有些黑了。她辨认了一下亮灯的房间，叫不出医生，便干脆在门口坐下。
拿出终端，叶沉信手给叶嵘发了几个字：什么时候回家？
消息如石沉大海，上面的聊天记录还有几条是未读状态。
叶沉毫无停留地切换到新闻频道。
她继承了院长妈妈的旧终端。
叶嵘嫌黑色不好看，自己买了一个。
三辈子了，她给那个名字发过无数次消息，但所有的消息都显示未读，好像落进深井的枯叶，再也没有被吹出来的一天。不知道叶嵘是死在荒野还是变成异化怪了，或许在海上迷失方向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叶沉为她叹过太多次气，现在已经叹不出来了。
身后诊所的大门打开，叶沉抬头，是医生木着一张脸把三个人送出来。
断手男子换了一双新手，仿真外表根本看不出机械痕迹，他一脸千恩万谢，好像医生救的是他的命。另一人则小心地背起重伤者，不断调整手臂位置，让他趴得更舒服一点。
“伤口不能沾水，按照药方一天换两次药。明天天亮前要换上新的机械肝脏和肾脏，其他部件的更换可以延后。”医生说。
“等更换完新的机械心脏，我会把他旧的心脏送来。”断手男子说。
叶沉眯了眯眼睛。
重伤者昏迷着，胸背缠了厚厚的纱布，染血的脏外套搭在他肩膀上用来挡风，此刻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落。
医生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叶沉看到后接住了即将掉到地上的外套。
她坐在地上，就只是举起胳膊往上递了递。空手那人道谢，抓住衣领给伤者重新披了上去。
叶沉等他们走了才撑着拐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但她知道医生不会帮忙。
“我没有钥匙所以只能在这等。”她跟着医生进屋，一边解释。
“我知道。”医生走到楼梯处，示意她上楼休息。
“我要在这住到我们离开，需要一把钥匙。”叶沉强调。
“我只有一间病房，”医生说，“比起你这条腿，纯外伤，我想刚刚那位队长会更需要留院观察。”
“直接背走没关系吗？会不会压到刀口？天哪。”叶沉满脸担心，毫不在意医生是在赶她走。
医生无话可说。
叶沉乘胜追击：“还是麻烦你明天帮我配一把钥匙吧，谢谢你，好心的医生。”
听着叶沉撑着拐杖，从木制楼梯慢慢挪到楼上发出的动静，医生不期然想起送走那三个狩猎者的时候。
伤者外套滑落，他的第一反应是“伤者同伴对其直接负责，此事与我无关”。
但坐在台阶上的叶沉却自然地接住了衣服，撞到他视线后脸上甚至带了一丝无奈，好像十分理解他的不作为，又要求自己“看见”就是“责任”。
这种宽容让他有点不适应。
医生思及他们的长期交易，便多想了一步：或许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看见”了，也要算他的“责任”。
于是他硬邦邦地站在楼梯口准备对她施以援手，但叶沉毫无察觉。
因为钥匙的话题，他俩吵了两句毫无意义的嘴，然后叶沉一个人费劲巴拉地回到二楼，完全没有发现有个人其实想扶她一把。
他的判断出了点小差错。
圣火的机械腿，简称火腿
没人懂我的黑色幽默[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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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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