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民谣也不错。”
一路沉默，直到那张爵士光盘放完最后一曲，叶沉才开口。她刚刚一直在翻看这车里的东西，现在从身前夹层里拿出另外一张旧光碟，上面用油性笔写着民谣。
医生专心开车，没有回答。
他们已经离开大路，正穿过这片无人且空旷的荒野，顺着叶沉指的方向前进。
“民谣给我一种回到旧时代老家的感觉，”叶沉说，“你能懂吗？”
“不懂。”医生干脆地回答。
他不理解这种“对虚幻老家的眷恋”，相比之下，他更担心“来自真实荒野的危险”。
“你确实不擅长这个。”
叶沉叹气，把光碟推进播放器，等吉他的前奏响起，她放松身体靠到椅背上，同时眯着眼睛往前方看去。
从孤儿院跑到J基地花了她一晚上，但实际上二者距离并没有很远，全靠大雨掩盖她的行踪。
这片荒野南北长东西短，孤儿院在中间偏西的位置，小蓝颠簸着走过她一个月前踉跄逃亡的路，眼下叶沉已经能看到那座房子了。
“你的现实老家？”医生挂到空挡。
“嗯。”时间过去太久，确实算得上老家了。
空气里有股臭味，叶沉神色平静地拿出口罩和手套。
“小心一点。”即使异化怪物并不喜欢滞留于人类建筑中。
“我要让我的弟弟妹妹入土为安。”
——两世的遗憾，现在终于可以弥补。
医生迅速解析完眼下的情况，张嘴就要说“你慢慢弄，不着急”。但可能因为叶沉的表情太淡，那种无形中弥漫开的情感又太重，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一下。
“我……需要做点什么？”他试探性地说。
叶沉有点讶然于他的主动：“嗯？那麻烦你帮我挖坑吧，一共八，不，九个。一个大一些，得一米七以上，其他的一米多些就行。铲子在那边工具棚。”
然后又补：“谢谢你啊。”
于是医生熄火下车，戴上口罩，把袖子挽了起来。
叶沉短暂驻足，然后脚步很轻地走进房子。穿堂风从她背后吹进屋里。
深秋的风，有点冷。
她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真正算下来，上次站在这里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两辈子，她都没有回来过。
第一世，Q基地在北边上百公里外。巡逻狩猎队的人救了她，却不愿意冒险载她穿越异化怪游荡的荒野，回来给死人收尸。一拖再拖，等到她自己成为狩猎者，却又不得不遵从基地的安排，跟着队长和其他狩猎队伍前往西北。
那时候的她是历史大潮中的一滴水，被裹挟着走到不同的地方，身不由己，却能十分坦然地走到结局。
第二世重生的时候，她正站在狩猎队固定摊位前，手里拿着成为狩猎者的契约。
值班的人不耐烦地问她到底签不签，四周人潮汹涌，但她心中却充斥着无尽的混乱和惶恐。叶沉没法适应这一切，没法把自己还原到第一世那个弱小无知、但又勇敢无畏的状态。异化后的年月把她折磨得不太正常，甚至可以说，令她有些隐秘的疯癫。
所以她逃了。
抛下了狩猎队，她避开上一世走过的路，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独行让她冷静，哪怕她知道哪年哪里会发生兽潮，也记得谁会死在什么怪物手下，但她无法面对上一世的一切，只想远离异化后的地狱，避免灵魂被生生烤干。
最后，她成功走向了另一个大相径庭又同样折磨的结局。
“坑挖在哪？要分两排吗？”医生的声音惊扰了她的回忆。
叶沉扬声说：“你看着挖就行，按你喜欢。”
医生有些为难。九个坑，上五下四，还是上四下五？这事原本与他无关，所以他有点不确定该根据什么做出决断。
按我喜欢？
叶沉不知道他的纠结。
她沉默地绕过狼藉的大厅，对一室腐臭仿若未闻，径直去到二楼院长妈妈的卧室，拉开大柜子的抽屉，数出床单。
然后她去了孩子们的卧室。
进门的第一张床下有半个四弟，衣柜里蜷缩着的是小五。
路过自己的床铺时，叶沉停顿了一下。床面上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院长妈妈给她缝的小猫玩偶从被子里露出半个头，好像睡在一个醒不来的梦里。
叶嵘的床也跟印象里没什么区别。叶嵘嫌弃叶沉喜欢可爱图案太幼稚，叶沉嫌弃她喜欢大红大绿太土。虽然两人经常打嘴架，但她俩的床挨着，关系又好，所以经常睡在一个被窝里。
她希望叶嵘是顺利逃掉了。
虽然狼头的气味标记持续十天不会消除，但大雨之下或许仍有一线生机。叶沉希望未来某天能听到叶嵘的消息，哪怕她要骂自己一顿，说她是家里最坏的二妹。
下楼，厨房里躺着不成人形的七妹，一只完好的胳膊掉在门口，手腕上还带着一串手链。手链是七妹自己穿的，她一共做了九条，彩色玻璃弹珠用钻孔器钻穿，然后用线串起来，妈妈和小孩们一人一根。
她可能是想去拿刀自卫，但是没来得及。
叶沉整个人木木的，她呼吸轻轻的，心里又空空的。
客厅的情况是最惨烈的。凝固变黑的血迹到处都是，地上、墙上、桌椅上。通向后院的玄关处倒着六妹，就在离后院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开始她被吓傻了，后来总算回过神迈开腿，却还是输在异化怪物的速度下。
普通人类小孩的速度怎么比得过异化后的怪物，她被追上时，又感受到了怎样漆黑的绝望。
叶沉脚步重得仿佛陷入泥沼。
院长妈妈让她们选自己喜欢的床单用，叶沉记得每个人的喜好。
干干净净的床单裹着脏兮兮的小孩，像是在荡秋千。
尸体脱水变轻了，叶沉能很轻松地抱起来，再放到院子里，让她们躺在一起。
明明知道自己是难过的，眼泪却流不出来。
叶沉不停来回搬运，第七次绕过客厅里院长妈妈的遗体时，终于停下脚步，仿佛下定决心，正面这具尸体。
——其实院长妈妈很注意形象管理，哪怕荒野中经年见不到外人，她也会仔细选择每天的穿搭，并时刻注意保持体面。
虽然，她偶尔会被她们气到说不出话，也会打犯错孩子的手心以示惩戒，但孩子们都爱她、敬她。没人否认，她是个智慧、优雅而富有涵养的人，是大家最好的妈妈。
浅蓝色的裙子已经被血污和灰尘覆盖，她胸前是一条巨大的抓痕，上衣被生生扯碎，伤口外翻——那是狼头留下的致命伤。
面部腐烂难辨，表情早就看不出了，叶沉也只记得异化怪闯入后，那个迅速挡到她们身前拔枪的背影。
她有点怔怔的，感觉自己想了很多，但是脑子里又什么都没有，于是就这样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又好像在单纯地发呆。
直到医生挖完了坑，走进屋里，看到凝固的叶沉。
“……”
他放弃了开口，只是抽出叶沉臂弯里的床单，然后蹲下去，仔仔细细地裹住那具遗体。他一手放在腿弯，一手放在颈下，以一个严谨的姿势，把她平稳地抱了起来。
叶沉想说，没事，我自己来，但嘴巴张不开，声音也发不出，只能转动眼珠看着医生，看他把院长妈妈抱到外面，放在最大的那个坑旁边。
“还有吗？”医生回来了。
“……还有一个。”她愣愣地说，然后慢慢回神，皱眉。
还有一个？
叶沉隐隐预感不好，终于挣脱了刚刚那种游离的状态，问医生：“有什么轻便的武器？借我。”
她自己手里只有一把变形匕首，还等着去Q基地补充武器。
医生从外套里拿出一把短管递给她：“会用吗？”
叶沉接过，手指在枪柄下方一别，“咔哒”一声，弹夹落到手心，随后又被反向推回枪身：“大差不差。”
眼见医生要跟她一起，叶沉伸手一挡：“我自己就可以，你留在这，或者关上门，去外面等。”
她没看医生的反应，只是握紧枪，转身往屋里走。
——八妹关了灯就留在原地，是要等大家吹蜡烛之后再把灯打开，所以她没跟其他人站在一起。她年纪最小，但人很机灵，会不会……逃掉了？
叶沉在那夜惨痛的记忆中翻找，强压住起伏的情绪，一心只想回忆起蛛丝马迹。
——不。
她想起来了，心却一下子沉下去。
——八妹去了地下室。
*
下楼的楼梯间黑着，叶沉屏住呼吸，摸索到开关拉绳，拽了一下，昏暗的小灯亮起。
楼梯上掉了些土块和石头，尽头处地下室的房门开了条缝，露出里面安静的黑暗。门口斜了一根承重的木梁，看起来是卡住了门板。
叶沉走下台阶，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用力抬起那根木头，缓缓推开门。
“吱——呀——”
等待了几秒，没有任何动静。
叶沉端着短管上前两步，左手摸向地下室里的灯光拉绳。
身后的房门缓慢恢复闭合，眼前黑暗越发浓郁，她的神经却在这一瞬间绷紧——有东西向她冲了过来！
拉绳直接摸了个空，可能是断了。
凭感觉压低重心躲开这次攻击，叶沉一脚后踹踢开了门，小步急退离开地下室的黑暗。她脚下踩稳，同时抬起枪管对准门内的一片漆黑。
那东西没有再次出现，但她听到了一些声音。
不像人类的声音。
八妹灵魂变小猫：喵喵喵喵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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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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