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鸦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篡改演讲人的话,不会被听众发现吗?
桑切斯在台上说:
“【佩佩这人绯闻不断,也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几乎任何时候都有女人、男人找上来纠缠。佩佩还把‘战记’写入了小说,改编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桥段。】”
王先生翻译:
“佩佩·戈麦斯,对于人之间的感情十分着迷。他也将自己丰富的情感经验写入小说,成为诡谲又引人入胜的情节。”
双鸦看一眼在座的人。
全场都安安静静的。安静得不正常,就像有人在当众叫嚣:你们这些笨蛋,都被我骗了!人们却温驯地毫无反应,浑然不觉承受着。
双鸦忽然觉得很孤单。
他心里一跳: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观众里,只有我懂得双语吗。
往前看,台上的桑切斯露出满意的笑。还以为凝神的众人是被其谈吐所吸引。
往后看,坐席上的学者前辈,时不时点头,赞赏这位沉稳博学的外国人。
可满意也好,赏识的点头也好,现在想来,难道不是虚幻吗?
——好熟悉的虚幻感……
双鸦的脑袋里,触手们“嘻嘻”、“嘻嘻”扭动起来:“他发现了、他发现这个秘密了~~”
王先生的声音依旧像夜半月光那样笼罩着会议厅。
他随着桑切斯继续翻译:“讲完佩佩·戈麦斯的人格,我们现在谈谈他的作品。在此,要特别感谢活动主办方,引进了佩佩新作《五星级酒店的哲思》。这也是本书在国内的唯一授权,据我所知,作者本人也感到非常满意。”
然而这时,台下有很轻的、极微弱的骚动声。
一个女孩子抬起头,疑惑地喃喃道:
“‘感谢活动主办方’?桑切斯刚才,提到‘主办方’这个词了吗?”
双鸦就站在不远处。
他不禁一怔:你也是西语的学生?
双鸦下意识回忆起讲话原文。桑切斯的确说,“【佩佩的个人生活就说到这儿,再讲下去,污七糟八的,要伤他自尊了哈哈。现在来讲讲作品吧。佩佩呢,最近创作了一本新书,《五星级酒店的哲思》——】”
但到此便为止了。没有谈及书本引进,更是完全不提主办方的功绩。这当然又是王先生在自行补充,可他面向观众、坦荡荡目视着前方,好像奉出每一个字让人检阅,无惧台下人竖起耳朵纠察是否有错。
双鸦微微转过头,悄然注视女孩子的反应。
她还是困惑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王先生,又垂眸悻悻地吐了吐舌头。
旁边一个男生注意到:“怎么了?”女孩子按住刘海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桑切斯那段话,我没听到他说‘活动主办方’。还好翻译给翻出来了。我这听力一点没提高啊。”
男孩子一笑:“我也没听到。正常,你才学两年呢,人家翻译都练多少年了?”
原来都是西语学生,看样子年纪并不大。
然而后排有个男生敲了敲他们:“我觉得他就是没说。”男生瘪起嘴很是怀疑,“我刚刚超认真听的,没听到‘主办方’这个词。是翻译乱加的。”
“哈哈哈,你这人,自己听不出来还怪翻译。那你举手告诉他翻错了呀?”
瘪嘴男一下子怂了。咕哝道:“我才不去呢。可能把‘自尊’和‘主办’弄混了。”(注)
他们安静下去。
会场里再没有议论声。
双鸦感到一丝后怕:还好,这些孩子西语水平都不高。
可他忽然反应过来:“还好”?——
——这真的是一件侥幸的事?
王先生这样机敏,
会把翻译的成败押在观众的外语水平上?
双鸦一下子记起他向来宾问好的场景。
会议开始前,王先生就在会厅门口,向每一位客人打招呼,所有人都像过闸机一样挨个走过他身边。
所以他悉数知道,坐席里都有什么样的人。
王先生很清楚,特邀嘉宾是几位老前辈,犀利又古板,看重作品,不喜听作者的花边新闻。
他也看出来(或者询问过),观众里会西语的人很少,且都是低年级的初学者。
所以王先生翻译时,过滤信息,呈现出一段郑重又学术风的讲话。
就算扭曲原文也无所畏惧。
(甚至他扭曲得别出心裁。试想:王先生提到作品的引进,用的是“活动主办方”,而不是“林云书局”。因为“林云”作为一个名字,中文和西语的发音是相像的。在原文没有出现,翻译却用到了,也许观众就会察觉到端倪。)
双鸦感到一丝不明所以、又轻微颤栗的悚然。
接下来,会议又讲了佩佩·戈麦斯的作品风格。他的十分炫技的写作手法。以及最新作品,《五星级酒店的哲思》故事情节:一座五星级酒店里,某位客人忽然消失了。
客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一座走廊。
那里没留下任何线索。就连监控摄像头也什么都没拍下。
可从某一天起,走廊两侧的墙壁开始不断落下小纸条。
上面写着一句句描述性文字。连在一起,竟记叙着客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在那个世界——
双鸦屏气凝神地聆听着。
可他的脑袋里,触手们越笑越大声,竟一下子欢呼起来:
“世界!另一个世界~~~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哟哟哟~~”
笑得地动山摇,双鸦眼前一晃,只觉整个会场都开始闪烁。
等视线再恢复,作品讲解已经结束了。王先生在台上翻译道:
“那么现在,我们进入最后一个环节:观众互动时间。”
双鸦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听到……
忽然,旁边一个女人猛的站起来,手拿话筒,情绪昂扬地向台上问:“桑切斯老师您好,我想咨询一个问题——”
双鸦吓了一跳。
原来女人刚刚举手,被王先生点起来做互动问答了。
她激动得声音尖尖的:
“桑切斯先生您好!王翻译辛苦了!我刚才听了故事梗概,觉得非常有意思。这部小说要是拍成电影就好了!请问您知道佩佩打算把这本书影视化吗?”
然后用蹩脚的西语说了:“Gracias(谢谢)”。
双鸦:什么破问题啊……
双鸦:这是读书交流会好吗,提的问题不应该是关于故事主旨、写法和艺术价值??
当然桑切斯喜欢这个话题。开始大侃特侃:【我没听说要拍成电影。但我家附近有座酒店,用作电影场地我觉得很合适,它的装潢是什么什么样的,它的特色美食有什么什么……
随后到下一人提问。观众们在台下传着话筒,谁想发言,就举手把话筒要过去。有人问:佩佩好像还写过言情小说,好不好看啊?还有的说:佩佩的书描写了很多奢侈的西方文化,读起来不适应怎么办?
双鸦作为一个学霸孩子,听这问题气得笑出来:阅读不就是为了体验新事物吗?体验不了就别读了嘛,又没有人逼你。
身后还有人抢着拿话筒:请问有没有佩佩签名版的书籍啊?附上照片的最好!!
双鸦忍无可忍地别过脸。
忽然他看到,坐在会场最末一排,一个女孩子怯怯地半举着手。
是娜塔莉亚。
她面前有好几页笔记,似乎认真地一直在记录。娜塔莉亚周围的座位空空的,胡里奥也没有坐在身旁。
双鸦一愣:
——难道又被关起来,免得闹出动静吗?
他忽然走向观众,伸手拿过人群中的话筒。
那个要签名的人嚷嚷道:“诶诶,你怎么截胡啊?”双鸦低语一声抱歉,将话筒递给了娜塔莉亚。
她感激地一笑,站起身,很腼腆地向台上打招呼:
“【大家好,很高兴能在这里与大家分享。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正如几位刚才讲到,《五星级酒店的哲思》描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佩佩·戈麦斯已经不是第一次描写异世界了,他的其余作品也总会提到,就好像相信现实之上存在着另一种生活。我查过一点资料,】”
娜塔莉亚低头拨了拨笔记,
“【佩佩·戈麦斯,还和许多读者朋友组成团体,定期探讨这种虚实交错的文学。甚至对于异世界的看法。
“【因为作者本人没来,我想代替他发出邀请:如果在场有朋友感兴趣,也可以加入团体,一起讨论这种似真似幻的体验。】”
她有些害羞:
“【说这个也是出于私心。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们,很希望让更多人知道这种风格。而且我们在国外,也觉得孤独,想通过这种团体找到归属感。】”
她放下话筒,期待地看向台上。
双鸦有些惊愕。不知该作何感想。
王先生点了点头。微笑着开始翻译:
“这位外国朋友说,她发现佩佩的重要风格之一,是对奇幻世界的描写。除了我们先前讲的《酒店哲思》一书,很多作品也带有超现实的影子。外国友人很喜欢这样亦真亦假的阅读体验。在此特别指出,与大家分享。”
王先生移开话筒,表示译完了。
双鸦一怔。
——“团体”呢?佩佩·戈麦斯的团体,怎么没说?
台下一些观众发出了回应:“对,我也觉得奇幻的部分很有趣。”“挺有意思的。有种复古很华丽的感觉。”
王先生总结了他们的回答。举起话筒向娜塔莉亚翻译道:
“【我们传达过你的意思了。观众也很喜欢这种风格,谢谢你的分享和评论。】”
——然后呢?然后就没了?
双鸦攥紧手指:作为传话人,你就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吗?
娜塔莉亚有点懵懵的。看见并没有人想加入她的团体。
也只能茫然地慢慢坐下来。
其他人要接着提问了。可正当这时候,双鸦伸出手,一把截住了话筒。
有人立刻叫起来:“怎么又是你在抢话筒?是场务吗?场务也不能这么无礼吧?”
双鸦一咬牙,将话筒举到面前,张开嘴。
他看见王先生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可就是这一瞬,双鸦手一痛,肩膀赫然被人掐了一下。
是徐老师冲上了前来。
他猛一下夺去话筒,转而赔着笑对观众说:“不好意思啊,这小伙子弄错了。不好意思,话筒给您。”
观众仍然很生气:“刚才他就抢过一次,干什么啊这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愣头青不懂事,您快拿话筒向桑切斯先生提问。”
徐老师连声说着。反手把双鸦往场外拽。
他一直拽到大门口。
将双鸦推出门,换了副脸色赫然训斥道: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抢别人话筒?!”
双鸦咬紧牙关:“我没有抢——”
“叫你做事,你不务正业在干什么?!让你给观众倒水,你倒了吗?!你没看见很多人转来转去,一直在找水喝吗?!你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说我们场务质量太差!你一个人犯懒,让我们整个活动挨批!”
“我没有犯懒。我在听会场内容,发现翻译有问题——”
“行了行了!”徐老师一挥手打断他,“我不需要你这种狡辩的懒人。还以为林云外国语都是好学生,太让我失望了。你走吧,不想来就别来了。报酬我给你,你拿了走吧。”他说罢就在手机上转了账。徐老师转身要关上大门,双鸦心头一阵暴怒,猝然间,擒住了徐老师的手。
他轻轻一拽,徐老师却打滑地连退几步。
双鸦冷声道:“你以为你骂得很有道理?你知道那翻译在说什么?”
平直的声调,却像冰层之下藏着湍流。
徐老师一阵瑟缩。仰望着高挑的双鸦竟有些发抖:
“你还打人?!你、你不干活,你还有理了——”
“我没说自己有理!”双鸦一下抬高了音调。
“你去问问你的翻译?!
“你知道他都在翻译什么?!!”
双鸦手指攥紧,几乎把徐老师拖出来。
然而正是这一刻,身后有人猛一拍双鸦:
“别说了。”
沉沉的声音低喝道。仿佛来自天外,却有种熟悉的威压感。
“你在想什么?别说了。
“放开他。”
注:西语中,骄傲、自尊一词为orgullo,组织者为organizador,说快了勉强有点相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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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第一次被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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