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鸦愣了愣:
“什么叫‘我怎么选择忠诚’?”
他几乎没明白这句话:
“‘忠诚’不就是听到什么说什么,用另一门语言原封不动地表达出来——”
“是吗。”
李紫玉说:
“那么我理解,你选择的‘忠诚’,是忠于会场上的演讲人,因为要把他的话一字不差进行还原。是这样?”
“是,因为我就是在替他翻译啊。”
双鸦吐了口气,以为李紫玉总算弄懂他在说什么:
“你理解了?翻译又不是创造,观众是来听作者的,又不是听译员乱发挥——”
“但是,你记得在保送面试前,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吗?”李紫玉静静地问。
“就像复述文章一样,翻译的时候不能完全按照原文,需要用自己的逻辑重组,筛去与主题无关的零碎信息。在这种情况下,你已经改动了原文,还能说是忠诚地为演讲人翻译吗。”
李紫玉的声音轻轻的。
却像一记闪电,凌然划过双鸦心头。
“什么……?
“我,我当然是忠诚的,又不是随意改动,是在原文基础上调整的啊……”
他措手不及,险些脚下一个趔趄:
“筛选信息,也只是让演讲者的意思更清晰,读者更容易明白他的意思而已——”
可李紫玉轻轻打断他:
“你怎么知道,你的改动就符合他的心意呢?
“一旦自己的逻辑介入,就不再完全属于演讲者本人。你又如何确定,自己的译文有没有歪曲他的意思呢。
“或者,演讲者会感到不悦:‘我的讲话风格,就是非常跳脱、有各种细节穿插’。
“‘译者把内容梳理得那么整齐,其实是,磨灭了我的特点啊。’”
双鸦呆在原地,无法回答。
“……
“我……”
李紫玉接着往下说,低沉又平静的声音像是在思考:
“你尽可能地将原文理通顺,删去干扰信息,是为了观众听得更轻松。
“因此,可以说你忠于的,其实是观众吧。”
双鸦没有说话。
他大概知道,李紫玉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他自己也不算对发言者完全忠诚。
或者说译员的忠诚,并也不限于对发言者一人。
但双鸦无法理解。
拒绝理解。
他在课上学到的准则,就是把听见的话准确翻译出来。
并且,尽量表述通顺,把原文中复杂的内容整理成清晰平顺的语句。
这是他熟悉的原则。是他笃信的、也唯一所知的一切的基础。
“如果译员可以忠于发言者,或者忠于听众,”李紫玉说,“那么我想,那么也可以忠于会议主办方。
“也就是你讲述的情况。”
他的声音很安静,几近有些温柔。
“这其实更好理解。因为主办方就是雇佣他的人,也是从翻译中直接获利,并因此支付译员的人。
“所以他会改变原文,达成主办方的目的。”
李紫玉停顿片刻。
听筒里,有轻细的鸟鸣声传来,仿佛他不知不觉进入一座树林中。
“我知道,你在学校听过的,都是纯净和求真的讲座翻译。要求精确,要求优美。
“但是,社会上的翻译,不只是为了传播知识。或许牵扯利益,牵扯暗潮涌动的各种意图。不像学术界那样单纯。”
李紫玉的话音慢下来。轻柔得像沾染暮色的傍晚的风。
“我并不觉得认同。
“只是知道,这种事存在。”
双鸦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你和我分析这么多,不就想证明它是合理的吗。”
他半晌才发出声音,语声冰冷得刺人肌骨。
“你不就是想说,那位译员,做得没错,自有其道理吗。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李紫玉停了一停。
不知是不是被双鸦的凛冽所刺痛。
但他开口的时候,还是那般沉静平和,仿佛能感觉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不知道。可能觉得你了解一些这样的事,也不坏。
“抱歉。
“我状态不好,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言论。”
双鸦顿了一顿。
——状态?——
他隐约感知到,李紫玉的情绪此刻有些异样。
无论是过分低柔的话音,还是沉浸其中的分析,都有种仿佛沉溺而不可自拔的感觉。
双鸦想要关心。
但他毕竟经历了几年以来的信仰的崩裂。
内心木然,只淡淡问了一句:
“你还好?”
“嗯,还好。”
李紫玉答道。
他又停了很久,似乎张望着周围景色。那片鸟语的树林。
“我到地方了,想稍微静一会儿。
“就聊到这儿吧。”
“‘静’,一会儿?”
双鸦问。
“不舒服吗?”
他的怀疑加深,越发觉得李紫玉不太对劲:
“还有,你刚刚说在恐怖密室,到底为什么会去那里——
“你的日程显示‘忙碌’,怎么会在工作日去游乐的地方?
“又不是收集素材——”
“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紫玉说。轻声打断,微微的语声却让人颤栗。
“我去休息了。
“你刚刚考了试,这几天放松下来,别再紧绷着——”
“你别挂断,”双鸦抬高了音量,
“你说清楚——”
“别在意我的话。
“那么以后再说吧,抱歉了——”
“你等等——
“李紫玉!!”
电话压断的一刻,双鸦的情绪终于无法再绷住。
可回应他的只有电话里相隔千里的静默。
双鸦首先的反应,是异常的愤怒,无比愤怒。
他只是想和李紫玉好好说话。诉说自己的感想。
他不明白李紫玉为什么要做那些分析。像是有意驳斥他。像是,明明知道王先生有错,还要为他寻找理由,用那样冷静残酷的语气细细地讲给双鸦听。
生气,真的非常生气。
可是过了一会儿,当那股愤恨稍微冷却下去,双鸦忽然心里一动,竟有一股淡淡的哀伤从心底冒出。
以及一股不舍。近乎缠绵,盘踞在他心头。
——可是你,也在真心地和我交流,不是吗……
你记得我说过的所有话:我在考试前的突发奇想,我关于翻译的连自己都讲不清的体会,你都听进去了,还能熟稔地全都联系在一起……——
心头的痛突然更剧烈,让双鸦眼眸都闪了一闪:
——就是因为,你感受到了我的感受,才希望你能认同我的想法,
希望你,站在我这一边……——
双鸦闭上眼睛,那股浅浅哀伤像把浑身都浸没:
——我喜欢你………——
他把脸贴在听筒上。
可电话那头只有沉寂。
李紫玉连话都不肯再讲。
连他自己现在怎样,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不肯告诉双鸦。
》》》
保送考试阅卷很快,才过去两天,就有同学传出消息,说录取名单随时都可能公布了。
真是又可怕又刺激,给人一种早死早投生的壮烈感。
但双鸦暂且还顾不得兴奋。除了考试,还有其它升学相关的事,让他忙碌不堪,没功夫瞎揣测排名。
其中一个是先前UASJ的科研项目。这几天在收集学生资料,评估候选人以往的论文撰写成果。双鸦于是按照UASJ发来的表格,把自己过往的项目经历都翻译成外文填上去。
另一件事,同样意义重大、甚至双鸦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
那是市级“优秀毕业生”评定,年级前五的学生可以申请评优,最终会有一人获得本学年评奖。这位获得表彰的同学,按学校规定,有机会得到公派海外游学的奖励。
双鸦拼命寻找翻译活动,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次评定。因为实践经验是重要的评分项。
可他那区区几次翻译,实在太单薄,况且几天之前才参加、有临时抱佛脚的嫌疑。双鸦自知无望,几乎要放弃奖项申请了。可这时,辅导员走过来,十分热切地向双鸦鼓励道:
“欸?Samuel,我看你怎么没领取评优申请表啊?”
双鸦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原本想进去领表,结果打着退堂鼓又转身走开了。恰巧遇见辅导员走出来,他只好有些腼腆地解释:我的社会实践太少,怕是不够格吧。
谁知辅导员眼睛一瞪,难以置信地说:
“啊?谁说不够了?你不是还给学校的艺术展项目当过翻译吗?
“怎么这样妄自菲薄?”
辅导员眉毛一皱,可爱的脸庞霎时间粉面含威:
“难道是懒得填写表格,连评优都想放弃了?!”
“呃不,不是……”双鸦被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后退:
“只是觉得申请了也评不上,到时候还会失望……”
——而且填表格确实也很累啊,个人综述要写三千字——
“那你就是在犯懒!什么叫‘觉得申请了也评不上’?”
辅导员更加生气了,明明是个身量小小的萝莉,竟然怒气这么大,一巴掌拍在双鸦背上:
“我像你这么大年纪,做事都是一往无前、不论得失!哪来这么多顾忌?!”
“啊老师我一直以为您和我一样年纪呢!”双鸦一边躲,一边还在为自己找补:
“我知道隔壁班的Alicia同学,参加了孔子学院的外国记者培训活动,担任课堂翻译诶!
“这么重量级的履历,我也竞争不过吧——”
“你的艺术展项目也很重磅啊!涉及中外艺术界的沟通交流!往大了说是中外各国之间的交流!说不定还会引起艺术圈大佬的关注!!哪点比不上记者培训?!”
“嗯,我看了项目介绍,参加展出的暂时是些不太有名的新星艺术家……”
双鸦有些流汗。但辅导员仰头瞪他,仍然是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看看看,你自己都没信心,让评定老师怎么有信心选中你!
“这就是一次机会啊!你这么优秀的孩子,得到机会,也许就得到一片大好前途!
“哪怕夸张一点也要让老师注意到你!这又不是说谎,你本来就有这个能力!”
双鸦几乎被她逼进墙角里,只好举起双手,向这个比他矮了快两个头的凶悍萝莉投降:
“好好,我申请,承蒙老师厚爱……”
但心里,有一丝感动,也有一丝轻微的战栗:
——真是丝毫不能松懈啊……
即便是学校这种环境里,谦逊也不一定是美德,有时却更像一种懦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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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我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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