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并不耀眼，澄澈的天空挂着几朵棉花团。
姬承潇与背着书箱的春笛一起，来到国子监。
“咳咳，先生早啊！潇又来叨扰您了！”姬承潇收起嬉皮笑脸，在学堂门前一本正经地行了个弟子礼。
正在侃侃而谈的李喻涛听到声音下意识僵了一瞬。
诶？这个小刺头怎么又回来了，真让她头疼，不是据说已经要出宫开府了吗？
哦，对，她怎么给忘了，前些日子听闻三皇子遇袭，迟迟没有查出结果，陛下震怒，朝廷动荡，人人自危，如此说来，这个紧要关头，三皇子确实该继续待在皇宫，无法开府……
李喻涛捋了下长长的头发，假装不在意地敲敲手中卷着的书籍，抬头望向大门处，随手一挥：“嗯，三殿下请进吧，好些日子没来了，快些进来。”
眼见着姬承潇乖乖坐下，李喻涛还觉得颇有些稀奇。
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刺头居然认真听她这门“枯燥无味，呆板无趣”的之乎者也，而不是把她的小玩意拿出来玩，真是稀奇。
不过李喻涛也没一直关注她，而是专心授课，偶尔余光扫到姬承潇的身上，却每每发现她专注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极大地满足了一位老师教书育人的自信心，于是李喻涛满意地甩了下袖子，声音愈大，滔滔不绝，学生们也是神情专注，时不时赞同的点头。
一场教学下来李喻涛那是酣畅淋漓，以至于她忘记了某些人的存在，没有像以往那般立即溜走，而是说出了那句让她后悔许久的话：
“各位同学还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这句话，姬承潇立刻放下只在颔下的毛笔，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果断举起了手。
太傅僵硬地略过那只手，左看右看，试图再找出个积极分子，可是教室内再没有学生举起她渴望已久的手。
于是李喻涛终于死心，不甘心地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好吧，三殿下，您有何问题？”
在姬承潇眼里，说出这句话时，李先生苍老的面容微微扭曲，脸上的褶皱像是一朵蜷缩的菊花，有些好笑。
不行，不能笑，要尊敬师长。
她强忍住笑意，没有提出自己的疑问，而是关心道：“太傅，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舒服吗？”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上前，关切地凑到了李先生的身边。
这人不知保持距离为何物，没有分寸地挤着李喻涛，袖子紧紧压住衣袍。她甚至能感受到另一人陌生的体温。
李喻涛嫌弃地扯过外袍，不动声色地与三皇子拉开距离。
做好这一切，她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被大喇叭惊到的其他学生不明缘由，只觉老师确实身体不适，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被众多目光包围着，被架起的李喻涛此刻只能顺着台阶下去。
她环视四周，深吸一口气，仿佛咽下一口老血，皮笑肉不笑：“大家放心，臣没有大碍，只是有些疲惫，不过同学们还是可以继续提出不解之处，臣还撑得住，能为大家一一解答。”
姬承潇一听这话，立即抛下自己刚才小小的疑问，义正言辞道：“这怎么行，老师身体不适，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①我们这些做弟子怎么能继续叨扰您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搭上太傅瘦弱干瘪的胳膊，回头招呼：“哎，老五，过来，帮我一把，将老师带去休息。”
可怜的李喻涛在两个身强体壮的学生面前像个柔弱无力的小鸡崽，无法挣脱，动弹不能。
她细弱的挣扎甚至被被认为是累到颤抖，于是两个孝顺的学生攥得更紧了。两人麻利地架着李喻涛扬长而去，留下学堂内的学生面面相觑。
姬承潇的伴读姜家二公子姜瑜堰目睹这一切，心中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原因，不确定地凑过去与同桌讨论：“诶，杜淮，我怎么觉得太傅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呢。”
一直在提笔温习的沉静女子顿了顿，灰眸一转，缓缓开口：“你没看错，先生巴不得三殿下离她远远的，她并没有不适，只是不想被三殿下问些令她哑口无言的问题，所以装病。”
说完她正好在草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形成一个端正隽秀的“元”字。
杜淮满意地轻轻点头，弯腰翻找书箱，找出下一堂课的书本，摊在桌子上，开始温习，不再理会身边人的震惊吵闹，全身心浸入书中，丝毫不理会这句话给姜瑜堰留下多大的震撼。
只见姜瑜堰被这话惊得张大了嘴，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又做贼似的再次凑过去：“杜淮，你这话保真吗？”见杜淮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自言自语地分析：
“难怪每次放堂李先生都溜得飞快，我们有疑问总找不见人，只能记下，下次讲学前提问，但鸣渊离开的那几天，先生的心情都好了不少，也不会离奇失踪。”
…………
“咚咚咚——”
“上堂了，上堂了！”铃声一响，室外的学生们动作出奇地一致，一溜烟跑回原位。
吃饭的，休息的，聊天的，全都不约而同整理好仪表，神情恢复成平静无波，坐姿板正，双手放于腿上，双眸直视前方。
“呼哧呼哧。”一阵声响从门外传来，几位好奇的学生悄悄瞥了一眼，原来是姬承潇喘着粗气，双手扒在门框上。
呼，可算赶上了。
她抚了抚胸口，平复气息，迅速跑回原位，掸掸衣襟，端得是一本正经。
同桌趁着沐太傅还没来，做贼似的探头，小声道：“鸣渊，你陪李先生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都过了一刻钟了。”
听了这话，姬承潇耳尖微动，偷瞄两眼窗外，窗外只有几只飞鸟扑棱着起飞，确认无人后，才凑过去用一只手挡住嘴唇，二人头抵着头：
“我本想与老五一起将先生抬着回去，可她老人家不愿意，犟得很，非要亲自走。”
她说着说着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继续道：“只能让老五先回来，我呢继续跟着，好不容易才将先生送到，回来时那是用尽全力，气喘吁吁啊，这不，差点耽误了。”
姬承潇眉飞色舞地解释，装模作样拿袖子擦擦不存在的汗，长吁短叹，却没注意同桌抽了筋般地冲她使眼色。
终于，她意识到了不对劲，却依然搞错了重点，听着同桌重重的咳嗽声，下意识来了一句：“诶，你是不是……”感染风寒了。
几个字还未出口，余光就瞥见桌边洁白的衣角，剩下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间，吐不出。
她终于发现，就在她挤眉弄眼地卖力表演时，沐知寒走到了她的桌边。
姬承潇心底僵硬一瞬，默默给自己做了很多心里建设，才抬起头，准备向这位传闻中年纪轻轻却能成为太子太傅的男子赔笑认错。
却正巧对上一张仙姿佚貌的美人面，口中的辩解生生咽了下去。
她从前未曾见过皇姐的老师，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脑补出一个古板无趣的老学究形象。
纵使皇姐多次感慨其容貌之出众，姬承潇也只以为是中人之姿，毕竟如此年纪能成为太傅，定是精于学问，天赋异禀，容貌过于出挑的可能性便不大了。
可是，谁能告诉她，眼前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仿佛是雪雕玉刻成的，唇不点而朱，眉似远山，眸若秋水，他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年画上的仙人童子，缥缈清冷，清雅绝尘，只是淡淡的，缺了些烟火气。
姬承潇呆呆地呢喃一句：“哪来的美人啊……”
此话刚出，走失的理智瞬间回笼，回忆涌上心头。
她盯着同窗们隐晦的震惊目光，硬着头皮，慌慌张张，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
“呃，呃，不是，先生，弟子不是有意的，弟子只是见识太少，没见过先生这样的佳人，口不择言，实在冒犯。”
唉！这都说的是什么！听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解释，姬承潇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干巴巴的解释，像极了流氓事后不走心的敷衍，又像登徒子的调戏，不得不双眼一闭，豁出去了！
“学生之前受伤伤到了脑袋，太医说今后可能会出问题，学生方才是犯病了，胡说八道，口不择言，还请太傅原谅！”
姬承潇怀着赴死的决心，站起来，狠狠鞠了一躬，声音响彻全班，听到她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同学们捂住嘴巴，歪着身子，悄悄投来钦佩的目光。
太傅虽美，却颇有距离感，令人一望便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说来也奇怪，这群顽皮嚣张的，让其他老师头疼的刺头，在沐知寒面前却乖巧安静地像兔子一般，不敢造次，所以她们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暗暗钦佩胆敢调戏太傅的姬承潇。
没过多久，也许只是几息，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细微地仿佛是错觉。
“起来吧，下不为例。”那声音仿佛碎玉相撞，流水潺潺，令人呆愣一瞬。
回过神时，太傅早已离开，正在讲解今日的策论，自己也不知何时坐回原位。
她晃了晃脑袋，将注意力集中到课堂上，一双桃花眼认真盯住那人，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倾听，再无半分杂念。
可她却没发现，在她的灼灼目光下，沐知寒背过身去，伸出一只玉白的手，写起板书。
他的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一下，垂下眼帘，眼尾薄薄的皮肤渗出花瓣似的粉意，无人注意到，他此刻艳得惊人，仿若初雪融作春水，粉面红唇，琥珀色的眸子湿漉漉的，波光潋滟，睫羽轻颤。
此时的他不再是不沾烟火的清冷仙人，而是落入凡间，染上红尘的谪仙。
①有事弟子服其劳。出自《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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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沧笙踏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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