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55,沈程辰踏进医院住院大楼的门。上面和客户约的八点,他从不迟到。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一个连保持准时都做不到的人,一定挣不到大钱。
他本不愿意接这一单,客户需求简单枯燥,没有挑战性。更重要的是,正月十五就是母亲忌日,他回想起记忆里毒舌刻薄的高傲女人,若知道他没去祭奠,大概率又要搬出那一套说辞,“你看养儿防老有什么根据,死了一剖灰不如。”
今天已经11月28日,按以往经验,去一趟至少三个月,回来恐怕赶不上这一天。客户以为他是嫌钱少,再次和上面联系时直接把价开到“一个小目标”,并提出见一面的请求。
若有人问沈程辰,社会教会了他什么,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钱是个好东西。在一个小目标的胡萝卜下,沈程辰甘愿当一回招之即来的小毛驴。
客户病房在的这一层都是单人病房,非富即贵,一般人上不来。沈程辰敲了敲病房门,里面传来回应。沈程辰拉开门走进去,面前是个小会客厅,布置上虽不如酒店行政套房那般夸张,该有的设施一点没少。他进去时,沙发上正坐着一个气质干净但眼神疲惫的年轻女人,她放下手里在剥皮的橙子,和他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
往里面病床位置走去,一个和女人差不多年龄的干瘦青年穿着蓝白纹的病服躺在床上,眼睛下方有深重的黑影。沈程辰打量着他,形容憔悴、身若槁木这八个字再适合他不过。
青年在年轻女人帮助下半起身靠在床头,笑着向他伸手,“你好,我是吴耀,她叫顾婷,是我女朋友。”
沈程辰和他握了手,回道:“我是Chen。”顾婷仿佛没听见他们的交流,愣在床边发呆。
吴耀咳了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那边有一些我的资料,但我这次执意请求你过来,是想把我的具体情况和你说一说,方便你帮我执行重生模拟任务时省去一些麻烦。”
“具体情况就不用说了,”沈程辰看了眼手表,“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回去再做一些准备,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能接受的最坏结果。”
沈程辰扫视了一下他,顿了顿,选择了更委婉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你想要的新生最低程度是怎样?”
吴耀望向顾婷,顾婷随即低声说了句,“屋里有点闷了,我出去走走。”
“嗯嗯,再穿件大衣,夜里风大。”吴耀温柔看着顾婷,憔悴的眼里满是爱意。她并未对此有任何回应,穿着单衣出了病房。
见此场景,沈程辰没有出声,抱手靠在墙边,看着青年的视线随她的身形往外拉远,低声咳了下。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吴耀歉意地笑笑。
沈程辰不在意,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吴耀盯着手里的橙子,这是顾婷出门前给他拿来的,喃喃自语,“老实说我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期待,但我现在为执念所困,我的病症加重一分,我想活下去的**也更深一分。”
沈程辰点头,“你这样的想法并不罕见,我相信大多快病死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吴耀笑了笑,不在乎他话里的讽刺,抬起头定定看着他,“我要的重生很简单,我要有具能陪她白头到老的身体就足矣。”
“那有点难,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代你重生,是以你现在的躯体素质模拟重生,如果失败了,现实世界里你我都有可能变脑瘫。”
吴耀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但我还是想赌一把,其他的际遇都可以随你处分。希望你帮帮忙,就当是可怜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不必这么说,我既然接了,自然全力以赴,你身体状况非常差,要看随的点数怎么样。”
沈程辰当然不是被他的话打动,这么多年干这一行,什么情况的任务人没见过?
像吴耀这种年纪轻轻癌症晚期的,虽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多数是父母找来,花高价求一个重生。
他之所以应允,是因为这次金主开出的报酬实在可观。身体任务虽然累,但是足够幸运的话,完全可以把病根扼杀在摇篮。
“点数?”吴耀发出疑惑。
“简单来说,你重生回去的时间点不是自主选择的,要看系统把你扔到哪。”沈程辰一向对大方的金主有耐心,“比如,你不够幸运的话,随机到已经确诊肺癌了也不一定。”
“…如果那样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任务成功。”
“我相信你,”吴耀打断他接下来的悲观预告,像是求证一种未知的可能性一般,“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意志力,我有一个可以促使我去做任何努力的灯塔。”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也或者是吴耀情绪过于激动,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身体无法控制地抽动起来,肺部过于紧张以至于整个人都呼吸不畅。沈程辰皱紧了眉,上前摁响护士铃。
吴耀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他,“求你,咳咳——帮我找她,咳——呕——”因为过度呼吸涨红了男人青白的脸,之前那双憔悴的眼此时也鼓胀起来,满是焦急。
沈程辰没有回应,与跑来的护士擦肩而过,出了病房。
没想到,来时死寂的这一层,现下格外热闹。除了吴耀这间里的兵荒马乱,走廊尽头还有一场唇枪舌战。
他看过去时,只见一个老妇人一巴掌打在门前黑色冲锋衣青年脸上,狠重的声音和咒骂同时传来走廊这头。老妇人的话听不太清楚,断断续续传来“白眼狼”“煞星”之类的词汇。沈程辰没多想,只觉得这个被打的青年有些眼熟,但青年侧脸对着他,看不太清。
刚准备细看,电梯到了这层,沈程辰撇开目光,往电梯走去。
顾婷没有走远,在住院楼大厅自助贩卖机前。沈程辰看见她时,她正好弯腰从机子里拿出一瓶鲜奶。沈程辰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她。顾婷闻言顿了动作,开口道,“没事的,医生说了,他暂时不会有大危险。”
声音平稳,毫无紧张。
沈程辰闻言挑眉,这似乎与资料里的恩爱情深有出入啊。
他倒是不担心吴耀的身体,只不过任务在零点前必须开启,只有实验者本人才能进去。来这么一出,这一单该不会黄了吧?
——
夜里十二点,身穿蓝白病号服的瘦弱男人出现在城乡交际处,一幢高耸入云的三角大楼从薄雾中显现。这时候若有人开车经过,一定会觉得自己遇着鬼打墙了。凌晨十二点,城外郊野,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摩天大楼与周边广阔延伸的菜地农田,这属于是恐怖元素叠满,谁看了不吓一声冷汗。
吴耀佝偻着病体,慢步走到玻璃大门前,把手放在识别器上,“滴——”的一声后机械音响起,“认证通过,实验者088进入实验室。”
进入大楼的一刻起,吴耀裤脚下脚腕处多了一丝冰凉,长期受病痛折磨的躯体经不起任何刺激,本能反应地剧烈咳嗽起来,从胸口密密麻麻泛起空洞的疼意。一楼灯火通明,一座奇怪雕像伫立在大堂中央,以莫比乌斯环为原型,波浪曲线如丝带一般顺滑转弯、又连成环,这样的两个环在空中交错成一个立体的圆,乍一看觉得违和,看久了又莫名顺眼起来,视线顺着那滑面往前仿佛有了无尽的感觉,给注视者一种虚幻的生的希望。
大堂很亮,墙面是不规则的玻璃切面,将水晶吊灯的光折射分散。但视线所及处看不到任何活人,大堂前台的接待机器人在客人剧烈咳嗽时滑动过来,甜美的机械音对来访的客人给予了一些言语上的关照。客人努力压住喉咙蓬勃冲出的痒意,他伸出满是针孔青紫的手,撩起病服裤,一个银环紧紧贴着他的脚腕,左侧某处绿光缓慢的一闪一闪,吴耀想起自己曾在新闻上看过,监狱为了控制服刑的犯人,会为其戴上脚铐。他脚上这个银环比起新闻播出的脚铐显然是简洁朴素很多,但还是让人不由得把两者联想到一起。
“咳…这是什么意思?”吴耀问旁边的机器人。
“客人您好~关于您的疑惑,小红搜集到以下内容,您现在身处的云起大楼属于一级定密场所,您即将参与的梦生计划全程涉密,系统需要无间断监控。为了防止泄密事件发生,会为所有来访的客人戴上铱环,同时,铱环也会全程监测您的身体指标,在关键时刻为您提供预警。”
吴耀在机器人的引领下,坐上电梯。他注意到这个电梯与日常生活中的不一样,内部没有楼层按钮,三面环绕古典画和繁复花纹,整体金色的光调让他有些目眩。他想起刚刚机器人说的这座楼名字,云起吗?
——云起龙骧。
经历沉寂后如龙腾般腾空如云,获得辉煌新生。
吴耀闭上眼,顾婷的身影出现在脑海,她穿着校服,百褶裙摆随着身形晃动,那天阳光正烈,他却一眼万年。
他会有新生吗?
出于一个计算机天才的理性,他知道可能性很低,他也想过放弃,放过自己、放过顾婷。
可是看着坐在病床边的顾婷,他内心的不甘如同躁动不安的活火山,随时随地侵蚀他的理智。他想活下去,他无法忍受这双漂亮眼睛里没有他。
电梯到了楼层,“叮——”地给出提示,吴耀睁开眼,眼里再无犹豫,只剩坚定。
他要活下去,既然现在的身体已无药可救,那就重头来过,他要一副健康的躯体。
“实验者088号吴耀,恭喜您获得重生机会,请容许我再为您介绍一下实验规则。”
“——梦生计划由吴谅博士带领的合成生物实验团队所研发,正式启动于五年前,实验者需要以平行重生这一方式进行模拟任务,通过重生模拟任务的实验者可将模拟自我与现实自我重叠,真正完成重生。目前已筛选87名实验者参与该计划,成功完成任务的实验者有51名,成功率58.62%。基于实验者需求不一致、基础数据不一致、可收集实验数据不一致等因素,将由梦生系统根据实验者当前情况进行统一调度,调度内容包括重生节点、模拟任务、结果判断。”
“——请您前往更衣间换上实验服,在实验计划书上签字确认,准备完成后进入梦生舱,我们将正式开启重生模拟。”
片刻后,换上特殊材料所制衣服的吴耀,在梦生舱前面确认完身份,趁着舱门开启的时间,把沈程辰交给他的芯片粘在额发间,方走进舱门。
——————
2011年冬,狭小昏暗的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因为换上棉服的缘故,更加拥挤不堪。刚刚教导主任带着优秀毕业生来班上演讲,明年夏天他们就要面临中考,但19班的成绩实在让他痛心,明明隔壁20班就是重点班,本着看管方便的原因,两个班是同样的班主任,为什么19班的学生可以这么差劲。
教导主任挠破脑袋也想不通,眼见中考在即,索性撺掇校长弄了这么一个振奋士气的活动。
“安静!”班主任许婧是个严厉的人,永远戴着一副老土无边眼镜,穿着职业套装,头发挽成圆团、梳得一丝不苟。所教科目是数学,常常板着一张脸。
20班乖孩子多,很吃这一套。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分类明确,好学生、坏学生。好学生怕老师,又十分依赖老师,对老师的权威深信不疑。坏学生也怕老师,但更怕走入好孩子阵营,他们接受大人给他们贴上的标签,并以此作为独一无二的象征。
这种分化并非生来就有,往往是进入学校后,慢慢从懵懂无知、任人挑选转为恣意妄为、竖满了刺。
19班向来顽皮捣蛋,班主任说东,他们就往西,这会儿正处在体育课变成班会的不满中,更加听不进去老师的训斥。
许婧只得打开腰间的小蜜蜂,用科技手段压制底下的嘈杂不断,“给我安静!鼓掌欢迎教导主任。”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地中海主任领着两名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走进教室,一男一女,校服不同,男生穿着四中校服,女生穿着私立外国语附属中学校服。两所高中分别是本市公立和私立最好的学校,中考要求10A,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思想品德、历史、地理、生物、体育。这所初中有钱孩子多,成绩出色的并不多,历年最好水平也不过二十多个10A学生。
现下两名走了进来,进到这个默认的年级最差班,顿时掀起一阵欢呼。就像见到动物园的大熊猫,只存在于光荣榜上的名字活生生出现在他们眼前。
吵闹声太盛,把讲台侧边“王座”上睡觉的人吵醒,那人身上衣服皱巴巴,是打球汗湿后直接睡着淤起的褶印,侧脸枕出半边红印。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讲台上女孩惊讶的脸,漂亮的杏眸里满是惊吓。吴耀也怔住了,睡觉被吵醒的烦躁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抬着头、女孩低着头,两人就这么愣着。
还是教导主任打断了这一尴尬,如同喷火龙一般气不打一处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刺头,坐在讲台边竟然还睡得着!丝毫没有羞耻感!
“吴耀给我站起来,没睡够你就给我站起来听!”
后来女生说了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记不得,就记住女生说她叫顾婷。
彼时的吴耀一头黄毛,抽烟、喝酒、泡黑网吧,是大人眼里的小混混、学生眼里的“惹不起”。
那天回到家后,吴耀心不在焉,想起自己半趴在桌子上和顾婷对望,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红字依旧那么端正,站在下方的是顾婷,是那个满脸呆滞的“学长”。而他,坐在那傻缺的VIP王座上,什么人会坐在那里?答案昭然若揭。
那一刻的他们,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又远到了天边。
吴耀感到难言的酸涩和悸动侵袭了他的胸腔,下楼梯时愣了神,直接踩空滚了下来。
沈程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右上角挂着的吊瓶。
看来吴耀还是去了,前一秒他还在健身,下一秒就把拉进了这里。
他抬起手看看,很明显是少年的手。胸口有些疼痛,明明是一副少年身躯,却仿佛经历了经年的病痛折磨,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吃力。
旁边人见他醒了,惊喜地道:“小耀?”
沈程辰转头看向她,本能叫了声“刘姨”。沈程辰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执行代练任务,他只是意识侵入,被侵入的身体仍会留下本能反应,但原主的记忆不会同时保留。更形象地说,他就像操控游戏人物,但游戏人物自己内置了过去的训练痕迹,他的代练只是中途接手辅助通关,在已有数据上增添新的能力,而不是抹杀这个人物的过去。
当然,为了保持人物数据的稳定性,上面也不允许执行人作出过度自我的行为,他们要做的,是在尊重原主的前提下帮忙完成模拟重生。
据说之前有过先例,某个执行人强行操纵人物,导致原主脑部神经元紊乱,哪怕模拟任务成功,在现实生活中也因为数据无法融合造成脑部严重缺氧,最终脑死亡。
这件事似乎对上面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从此之后设定了极为严苛的训练选拔。原来为了扩大生意吸纳的执行人,很多都没通过选拔,最终被辞退了。
在沈程辰打量周边环境时,刘姨带着医生护士过来了,又是一番检查,在医生建议下再去拍了头部CT,确认无碍后出院了。
听刘姨说,他是在家里踩空了楼梯,摔下来后就昏迷了,在医院打了两天点滴才醒。面对醒来后沉默寡言不少的吴耀,刘姨只当是摔到后脑勺,还没缓过来,也没多在意。
过了几天,随刘姨回到吴耀的家,是一幢位于市区的小别墅,上两层下一层。内部是比较典型的红木古典风,以镂空花纹的屏风和各类定制打造的红木架为格挡,交相错开形成各类功能区,随处可见古董花瓶和摆件。
吴耀的房间在二楼,整体黑灰色调,漫画书和游戏机四处散落。沈程辰走进去,下意识打量整体构造,觉得空间有点不对劲,沿着内壁找了一圈,视线聚焦在床边的内嵌衣柜上。旁边明明有个衣帽间,面积不小,这里还单独放置一个衣柜?
沈程辰打开柜门,乍一看很普通,但他发现衣柜上方的挂衣杆竟是个“回”型。找到旋转衣架的开关,摁下后衣架开始转动,一扇内置的门出现在他眼前——
门后竟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入目四个叠加的显示器,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那个年代最高配置的计算机装备。旁边角落里有个钢丝床,上面被子揉成一团,仿佛主人离去不久。
记得资料里提到过,吴耀是国内少见的计算机高手,曾与官方合作完成了几个军方项目。
沈程辰挑眉,看来这位天才也很努力。这个暗室一看就没有保姆清扫的痕迹。
他没有动暗室的东西,不出意外的话他用不上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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