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兆的振动让我没有闲工夫去收拾童年时代的小弟,师父说她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还顺便带了一个从方壶来的贵客。
方壶是持明族的地盘,自当年被作为巡猎星神的帝弓大人一箭射穿了五分之一的洞天之后就以近乎封闭的姿态来修养生息。而在持明族现今算不上太多的族人之中,有资格被仙舟曜青的天击将军亲自招待的恐怕只有现在那位作为持明龙尊的饮月君。我把白姑娘——也就是那位狐人骁卫通过玉兆分享给我的酒楼定位转发给师父,随后跟着白姑娘前往目的地。
和猜测当中差不多,落后了飞霄将军半步的青年头顶双角,一身青白缀黑红的衣饰。他自称丹枫,前段日子去方壶拜谒持明族的几位龙师,受他们所托返回罗浮拜访剑首镜流和曜青的天击将军。
“这位就是持明龙族的饮月君。”师父介绍道,“本来就是罗浮人,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嗯……学术交流。”
幸好不是来曜青。
我招呼对方坐下,看着景元主动开口问他有无忌口,准备去找店家点菜。
曜青有什么学术成果值得饮月君亲自前来,如何做到一个月一次大捷还是朝士兵大吼“怂他个卵蛋干就完了”的武德极其充沛的风气?学这个不如去研究怎么才能用曜青方言让同样出身曜青的帝弓大人在拉弓射箭的时候看准一点或者手下留情。
幸好是罗浮。
我再一次庆幸,像这种一看就和很多弯弯绕绕扯上关系的角色还是扔给景元操心。
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自己会和看起来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的冷面小青龙丹枫厮混在一起,一度关系好到让异父异母的好兄弟都吃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丹枫一手枪法耍得甚合我意,景元这个半途挥刀的已经被我字面意思上地踢出了三人小群。
冲着丹枫,我不再管原先堵在喉咙口,常见但是没多大用处的近乡情怯情怀,该休假就休假绝不含糊,开着星槎载着原本还端着饮月君架子的持明族人飙车,和天舶司管交通处罚的小队斗智斗勇。至于那些打他成为云上五骁之后需要每天花上一两个时辰处理的文书,在我“好兄弟就是拿来坑害”的撺掇下被丹枫扔给了我们可靠又天生劳碌命的景元。
剑首大人对我们这群小辈的所作所为喜闻乐见,有时候还会劝一劝被我和丹枫气得把咪咪按得直叫唤的闭目将军。开口先是一句“来者是客景元你让让人家”,话题结束时又是一句“哪有让多年老友玩不尽兴的道理景元你辛苦一下”,硬是让他把酝酿了很久的说辞全部咽了回去,然后连着半个月都没有再回过我在玉兆上发给他的垃圾信息。丹枫说景元的私人账号把他拉黑了一整天,所以他干脆去对方面前晃荡了一整天。
收到这条消息时我恰巧在行军的路上,一个没忍住笑出声的时候其他校尉还以为我又在发神经。
又是一个月的望日,我翘着腿坐在行军营帐附近的一棵树上,拎了一壶师父喜欢的烧刀子傻了吧唧地看天上由药师留给仙舟曜青的月亮。
随手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发给丹枫,说:你看,月亮。
没过几分钟,对面就回了消息:看到了,我的月亮。
我仰头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在喉头和心上一并流动,笑了一声,假装没看出丹枫这家伙在心里拨得噼里啪啦,响得我在曜青都能够听见的小算盘。打着出其不意的主意,我转头按了视频通话,结果拨通的是景元。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按错了通讯人。
“……小明啊,我只是半个月没回你私人消息,应该不至于让你记恨到现在吧?”
“啊,我打错了,本来想拨给丹枫来着。要不然我现在就挂掉,你继续睡?”我真没想过要打扰景元休息,毕竟我就算坑好兄弟也不至于把好兄弟往死里坑。谁知原本眼睛还半睁不闭,看起来马上就要睡昏过去的白毛男人一下子精神了,问我为什么丹枫这个点还没睡。
——我他妈怎么知道丹枫这个点不睡觉是为了什么,他不就住你隔壁吗?
这话一出,玉兆两边同时陷入了沉默。过了大概一刻钟不到,景元问我:他瞒不住了?
“所以你对丹枫还有……是什么看法呢,泱明?”
仙舟人长生是不错,但在长生的同时还有防止受情感的影响变成魔阴身。我没想到自己会从景元口中听到他以如此慎重却又飘忽的语气念出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平心而论,我和丹枫的相处模式是有些打破了普通朋友之间的社交距离,但景元才是离我最近的那一个人,如果要把我和丹枫之间的问题归结为爱情的话,景元又算什么呢?
我晃晃空了大半的酒壶,把玉兆上自带的摄像头对着天空:“看到了吗,景元,是月亮。”
先前和丹枫还有景元一同喝酒的时候,我指着头顶斜斜地生出的枝子上孤零零的一片红叶,说,此为“单枫”,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口石砌的水井,说,此乃“井圆”。
那“泱明”呢?青白衣衫的龙尊问我。
我笑着给两人讲了个故事,说家里的老头子在我出生的前一晚梦见浩瀚的汪洋,水天一线的地方升起来的不是红日而是月亮。因为这个梦,他给家中的新生儿起名叫“泱明”——所以你们起码得指着假月亮说,这是“泱明”。
我问景元是用什么样的身份来询问我的感情问题,他没回答,也没戳穿我拙劣至极的转移话题的技术。我看不见玉兆屏幕里的景元是什么表情,我只听见他开口,说他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在罗浮的家族府邸里见过最好看的月亮。
后来我还是把景元哄去睡觉,给他唱了一首当地人教我的小调,曜青多征伐而尚武,歌谣里唱的也多半是“征人倚戍楼,春风对青冢”。听到这词,景元说小明你就不能唱点高兴的?我问他是想听从古国流传至今的“岂曰无衣”还是军中唱得最多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他没理我,于是我只好换了一首“浊酒一杯家万里”。等到玉兆对面的呼吸逐渐放缓,我挂断视频通讯,出于一种相当微妙的心理,到最后也没再拨给丹枫,只是像以往一样和他约好等我这次回去就再聚一聚喝个酒。
丹枫说好啊,到时候就别叫上景元了,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要不是曜青的云骑军行军速度太快,我本来还有东西想托人给你送过去。”
我看到这些消息,心下有了猜测,但最后只是看着月亮轻轻叹了口气,回复他:到时候再说吧。
——然而等到曜青的云骑军再一次大捷归来,见到丹枫就是在通缉令上。我一脚踹开景元私宅的大门,快步来到他平时练武的地方,看见的就是已经晋升为神策府将军的男人手里提着惯用的长刀,盯着场地边上白姑娘闲来无事时栽下的月季。
像是知道我想要问什么,他率先开口:持明龙尊饮月君力量失控暴走,造成仙舟罗浮死伤无数,其中财产损失更是难以预估——奉命追捕逃犯丹枫一事,由十王司全权负责,神策府从旁辅助判官行动。
“神策将军,景元,这话说出来你信吗?”
我不在乎这事到底谁负责抓,谁又负责逃跑拒捕,就像我根本不相信在外人面前十句话憋不出一个屁,平时被姑娘离得近些都要默默拉开距离的冷面小青龙会在罗浮无缘无故大开杀戒。景元要是敢说这里面没有隐情,我就敢说曜青以后打仗每半年才能赢一次。
“我当然不相信丹枫会做出那种事情。要是不信任丹枫的为人我就不会留在这里等你,泱明。”景元转过身,“遗憾的是,饮月君失控时大半罗浮百姓都是目击证人。”
他抬头看了眼将晓的天色,提着刀往宅院之外走去。在离开之前,他停下脚步,却不再回头,用依然冷静甚至是像以往那样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告诉我:去丹枫之前的房间里看看吧,小明,我记得他好像给你留了东西。
“那你呢?”
“某虽不才,但到底是神策将军。”身形早已不再如幼时那样单薄的男人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说他现在要去把脑子发昏的饮月君大人逮进幽囚狱蹲上几百年的大牢。
“反正持明族每隔六百年就要轮回一次,等到丹枫转世之后再放出来也不迟。而在那之前,我想要用一些物理手段和目前不太乐意听人讲话的挚友好好聊聊天。”
“——走了!”
我望着景元远去的背影,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等到他的身形彻底消失在花木掩映的月洞门之后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傻逼”。
傻逼,都他妈的是傻逼!我毫不怀疑,假如现在丹枫和景元站在我面前,他们就会切身体会一番天击将军的弟子是如何在半年之内从普通的十人长成为仙舟曜青最年轻的校尉。我寄希望于丹枫的自制力,希望他在失控之前没把可能存在的能够阐述事情起因经过结果的资料毁掉,景元说他自从饮月君力量暴走的那天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云上五骁现在死了一个疯了两个,只剩下镜流和景元还在当苦命劳动力。
我开着和景元的语音通讯,把玉兆放到丹枫收拾得极为简洁的书桌上,双手合十朝书架和抽屉默念了一句“对不住”然后半点不留情面地动手。景元说丹枫的玉兆已经被魔怔了的饮月君一枪戳碎,又被另一个同样在发疯的作为云上五骁之一的刃碾成了更碎的碎末,别说复原通讯记录,连拼都拼不起来。
世事无常啊小明,世事无常——另一头,神策将军的声音传来——谁能想到一周前还在深更半夜打架的挚友,在一周后就落到这种地步。
手指飞快地一页一页翻过书籍,我头也没抬,张口就是一句“你们两个神经病吧,大半夜不睡觉跑出去打架”,随后在被掏空了一半的书籍后面发现一个雕花精致,巴掌大小的木盒,里面放着琉璃质地的红枫发簪和一封用竹纸装起来的信。纸面上的字迹出自丹枫之手,写着“泱明敬启”。
“话不能这么说,泱明,遇上对手还能手下留情,在我看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哦——竞争对手。”对面传来一道女声。
“闭嘴,符卿。”
“……景元,你们神策府的管理就这么宽松?”一边执外勤一边打电话,放到曜青怎么也该去领一组劈砍五千下的处罚。我知道他这是在担心我的情绪,对此我只能说可以,但是没必要。如果景元真的要关怀他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儿时旧友,早在我第一次随云骑军上前线砍丰饶民又抱着枯木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就应该出现,而不是等到我一个人一杆枪在敌阵里杀个七进七出之后,等到我快要失去一个有朦胧好感的对象之后才姗姗来迟。
我拆开丹枫留下的信封,扫了几眼,大致内容就是他喜欢我许多年,打算等到我这次征战归来时吐露心意,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恐怕最终只能抱着遗憾死去。
“……”
我深吸一口气,把信纸往桌上一拍,大声骂了一句:“丹枫你个大傻逼!”
还在接通状态的玉兆对面安静了一瞬,和景元一同行动的太卜司成员符玄的声音像是我先前产生的幻觉。他倒是很快就找回了状态,笑着附和道:对对对,丹枫就是一个臭傻逼。随即打断他调笑声音的是符玄骤然拔高了的声线,说卜卦显示饮月君所在位置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出现的地方是景元的私宅。
我在景元开口之前就挂断了通讯,而比一切都更为迅速的是一缕风。在察觉到气流变化的那一瞬间,长枪的枪尖互相碰撞摩擦出火星,发出金属相击后铮然的嗡鸣。熟悉的面容与我相隔不过数寸,可惜我手中不是绣着漂亮云月的团扇,他眼中也不再是澄净的一片天青。
丹枫率先松了劲,任凭我用枪尖指着他的喉颈。他的目光落到桌上的那抹朱红,朝我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没显出多少喜悦。
他说泱明,你不喜欢它吗?
为什么会失控,为什么要屠戮百姓——我想问他的太多太多,也想过他会如何为自己辩白。
从看见通缉令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要是丹枫肯开口,说他身不由己,说他犯下的一切罪过都有无法拒绝的理由,哪怕要把刀锋对准他们持明族的龙师我都会没有半点犹豫地动手。结果饮月君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不是解释,也不是质问,而是在发现我收到迟来的礼物和心意之后问我,你不喜欢它吗?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再刻薄的脏话都没有办法让饮月君,让丹枫长点脑子。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他力量失控还把脑子扔给咪咪嚼吧嚼吧咽下去的原因!
当我这样问他时,他微微蹙起眉,眼睛瞥向别处,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那我应该知道什么!知道你的死期吗?!还是以你两世转生一千二百年起步的量刑?!”真不能怪我用近乎逼问的方式对待丹枫,这家伙一看就是暂时甩掉据说是在追杀他的刃偷溜来的,现在不问出个一二三四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丹枫,对镜流和景元也是,我们不可能就这么看着你不明不白地送死。”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把你们也牵扯进来。”
“……丹枫,知道我为什么是曜青的屯骑校尉吗。”
“因为你有很多军功?”
“不——因为我十年前就能把你按着揍。”
论打架,仙舟六处洞天当中最疯的是曜青,而仙舟曜青里打架最疯的无疑是云骑军。只有到了战场上才会知道过去武力镇压地痞刺头时的行为比起招招见血冲着命门而去的突刺劈砍仅仅能够称一句“教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当白姑娘抱着一盆月季来找镜流的时候,景元说那是春天的生机,我说那是等待着被斩首的头颅。
说了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无非就是一个意思:丹枫你现在还有机会现编一个关于战斗力之外的借口阻止我们追查下去。
“——这不是借口……这是代价。”
他不愿再多谈,我也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他走。因为对方堪称消极的态度,兵戈相斗的时候我难免带上些许火气,不让枪尖刺穿他的身体是看在多年情分上的最后底线。他从不还手,只是沉默地挡下每一次突刺,将我随着长枪一同送到他面前的质问忽视。
我有点想哭。为了被隐瞒真相的自己,为了忙得几乎要住在神策府一个时辰当三个时辰花的景元和镜流,为了死脑筋地想要独自一人承受口中“代价”的丹枫,还有如今和昔日战友刀剑相向不死不休的刃。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饮月君。”我们默契地避免在他先前的房间里争斗,一路打到栽了银杏的练武场,把景元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场地弄得乱七八糟,“以仙舟曜青云骑军屯骑校尉的身份询问你,持明龙尊的饮月君——”
“为什么会突然力量失控,刃为什么会追杀你,为什么要屠戮百姓……”
“——回答我啊!丹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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