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一惊,止住脚步,惊讶地看着她,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见那花匠依然低着头,口中说个不停:“先前小人用红梅和白梅比喻夫人,是因为小人和将军府众人都是这样想的——梅乃花中隐士,是君子之相,是那些桃、李、杏、梨之类的无法比拟的 ,至于牡丹、月季、芍药等同样受人欢迎的花卉也为人诟病俗艳,更别提其余草花了——匍匐于地,枝弯叶坠娇嫩易折。虽有兰花为世人钟爱,遍及庭院,但不开花时与野草无意,开花时又不成势,孤独一枝,只能为人垂目下赏——唯有梅花,成树亦成花,株株形态高洁有致,凌寒独放,成一片凛然华美之势。世人对其举目上赏,无人不夸无人不爱,正是梅花的种种可贵特性,让其在百花中脱颖而出……树犹如此,人也亦然。夫人不必忧心,选择全在人心中,全被人看在眼里呢!”
“……夫人品性高洁,乃名门之后,必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
明秀听完,哑然失笑。想必这花匠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将军府近期的事,如今逮到机会鼓励她呢!便笑了笑:“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倒是你以梅喻我,实在是过誉了,我受之有愧。”
——这个乐福,拍马屁倒是直白地可爱。
乐福听到夫人说的话,倒是没得之前那样紧张了,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夫人一眼:“这是小人真心所想,半点不假,夫人当得起这样的夸赞!”
明秀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若是冯茂有他半点玲珑心意,哪怕他貌丑不着家,她心里也是会念着冯茂一些的。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她不喜欢冯茂严肃貌丑,冯茂不也不喜欢她不能知情识趣,还没为他生下个孩子吗!
至亲至疏夫妻,明明做过最亲密的事,也曾在其中动过情,但心却从没有向对方靠近过哪怕一点点。
繁星早在一旁带着个男仆等候了,见夫人停住了话头,就上前禀明夫人人已经带过来了。明秀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了,点了点头就带着她们离开了此地。
乐福的话其实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他并不笨,却囿于才学,只能看似委婉实则直白地从他熟悉的领域入手,道明了夫人所处的困境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家室虽不算高,但也不低。罗知府毕竟名满天下,连皇帝也爱其才华,又是实权的一地主官。而奋威将军冯茂,自其父起便被一步步排斥出权利核心,又是武将,为朝堂所忌,如今只是承其祖荫尚有个花架子,且年岁也大了,也并没有寻摸到什么好路子给自己升升官,眼瞅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哪怕他欲娶妾、纳几房妾也寻不到一门好亲,只能是从一般人家来挑选,也只是为了开枝散叶用。那么这些妾室,对于明秀来说,岂不是就如那些寻常的花卉,被摆放在梅树旁边?纵有一二或有才华、或美貌、或知意趣的妾室欲与明秀争锋,也撼动不了她的地位,反而是自取其辱、蚍蜉撼树,因为无论是将军冯茂还是府中其他人,都认可明秀的出身、相貌和性情。夫人就是夫人,若无大错,没人能把她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权贵之间的联姻结合,是双方利益的结合。君不见多少貌合神离的夫妻都是捏着鼻子过日子,只是男人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纳小或是寻花问柳,女人则往往移情到双亲侍奉、子女教养上了。
明秀猜测冯茂对她在满意和不满意之间罢。不满的是对管理产业方面没什么天分、还有无子;满意的是她的外在条件还有家室。明秀知道借着罗知府这个岳丈的名头,冯茂还是获得了一些好处,至少是在士林中名字被知道了,一些文官也愿意与之往来了,不再是一副以往嫌武官粗鄙,不屑与之为伍的泾渭分明的态度了。
——只是那乐福虽然说的不错,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一般人家要养花的话哪会只养梅花啊!明秀顾虑的从来不是冯茂要娶妾的事,她只是担心府里进的人会不会不可控,影响到她的生活。
她当时说亲的时候有更好的人选、更显赫的家世可以可以挑选,这也可以看出明秀绝对不是冯茂这样一个不被京中大人物放在眼里的武官可以动手的,他气归气,哪怕以无子的名义休妻都不行——因为年限并不长,他又常年不着家,此事细究下来,他也是有一些过错的。何况此事早有成例可以对照——她是可以抱养妾室之子记在名下的。
当然,决定权还是在掌家的男人身上,若他非要以无子的名义休妻,与妻族决裂,并不算道德瑕疵。
“传宗接代”是儒家真正的根基,是祖宗礼法自发明以来持续运行下去的根本路径。只要“传宗接代”的观念存在于世人的心中,那么女不如子、也不如宗族过继之子、甚至不如别处抱来的养子就是天经地义的认知。
女子是财货,每家都想要,但都想捡别人家现成的,自己是不想投入等财货成长的。
就像是自出生后就被定制好的礼物,该长成什么样?是什么性子?成年后送给别人家时该用多豪华的包装纸都计算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和男子相比,女人似人非人,如果用更精准一点的说法来说就是次人或亚人。
次一等的人、劣质的人——算人吗?算是吧。
明秀有时候会突然被这种极为无情、冰冷、又一针见血的观点击中,她这种时候就会很想反驳,却无法反驳,只是被一股冰凉刺骨的情绪狠狠攥住无法脱身——
……
那个花匠的话还是给了她一番鼓励的。繁星虽没听到乐福说的那番话,但瞧见翠柏和夫人的脸色便知那花匠的话是说到夫人的心坎里了。她心下好奇,打算之后找翠柏问问,便走到后头说到:“夫人如今可开心了些?”
翠柏在她旁边也笑着接话:“倒没看出来这乐福竟是个聪明伶俐之辈,倒把我们这几个都比了去!亏得我们三个自诩是夫人的心腹,在这件事上却被外人抢先一步,解了夫人的忧!”
“哼——那个花匠惯会花言巧语,就会说些好听的话,你们可别被他骗了,还以为他真的忠厚老实呢!”彩霞嗤道。
“就算只会说些好听的话,说的也巧、说得也妙、说得正是时候,他一个种花的,能有什么好建议不成?”翠柏反驳道。
“咦——这倒提醒我了。府中的事怎么事事往外说——夫人的事只有数人在场,怎么也透露给了外人,叫一个花匠知道了!”彩霞见众人对那乐福的评价变好了,话锋一转,“必是府中有人口风不严,此事还不定有多少外人知道了,怕不是在背后笑话我们将军府呢!”
“哪里就有人笑话了呢!”繁星听到后也是一慌,忙打断彩霞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平白惹了夫人不高兴,“必是府中有人闲聊时被他听到了,我再过去跟他提点一下,让他保守秘密——夫人,奴婢这就过去说一声?”
明秀准许了,繁星福身后往回走去寻乐福。
翠柏见状,也跟夫人说:“彩霞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府里人的口风是该严一些。夫人,奴婢等稍晚些时候去跟陈管家提一提,让他督促手下的各处管事紧紧手下人的皮,让他们闭紧嘴巴,少说话、多做事,少议论主家的事。”
“确实该管教一番,”明秀也不愿成为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和陈管家说是我的意思,总比你单独跟他提分量要重很多。”
“是,夫人。”翠柏低眉应道。
“彩霞,你的脾气也要收敛些。”明秀早就注意到彩霞似乎对乐福不喜,不知他们平时有什么恩怨,明明开始的时候彩霞对乐福印象还不错,还当着她的面夸了乐福好几次,连乐福能进她的院子伺弄花草也是彩霞引荐的。“不要把人心想坏了,我看那乐福也算是良善之辈,以后你纵有不满也不要当面说出来,若是惹出些冲突来怕是不美。”语气有些勉励、劝诫的意思在里头。
彩霞眼眶发红,咬了咬唇,点头道:“别的人为人如何,夫人心中自是有一杆秤。彩霞也是担心夫人,先入为主了。”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别人,面上都不要显露半分,可知道了?”明秀有些不放心,再次提点了一句。
“知道了,夫人。”
她这三个贴身侍女中,翠柏最为体贴周到,也是明秀在将军府最信任的人;繁星心大可乐,有些孩子心性;彩霞机灵聪明,学什么都快。三个人性情各有不同,毕竟是从府里精心挑选出来放在夫人跟头的,做事都挺利索。其中彩霞在被明秀教着读了一些书后,有些傲气,说话也有些直,喜欢的不喜欢的全表现在脸上,这点翠柏她们说过好多次了,明秀也提过几次,但都因彩霞这么些年也没有因为这张嘴闹过什么祸事,得罪过什么重要人物,也没人寻私报复,所以一直都没有改。
言归正传,明秀虽然被安慰了一番,但烦心事还是没有解决,她还是需要继续在府中为冯茂物色侍妾人选。
想到这,明秀顿了顿脚步——怎么感觉自己像个媒婆似的?
媒婆明秀在府里挑挑拣拣,终于物色到两个符合她心意的人选,背景和品性她都打探清楚了,就差确定最终人选和找个机会当面明说了。
正值六月,明秀以为,自己可以在下次冯茂回来之前和他通好气,再办好此事,等他下次休假回来正好迎娶新人过门。
一天白日里明秀去苏夫人家中做客,和苏夫人拿着食盒喂着笼中的画眉鸟,喂着喂着她的思绪就发散了——多奇怪,人们打造笼子,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悦己和亵玩;防备的是谁?防备的却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
明秀觉得这个世界很有问题——鉴于她看了不少史书,他认为这个世界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出了问题。或许从盘古开天辟地起这个世界的人就一代代让罪恶主导着人性。如果地狱真的存在,人间便是一个大炼狱场,大部分人来此都是为了受苦受难的,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传递着恶,接受着恶,把恶当做理所应当。
在深深的怀疑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她似乎丧失了继续探知的勇气。
明秀感觉自己被晒得头有点晕。从树下走出来,回到房内躺着休息,却思绪杂乱,一直半梦半醒——睡又睡不沉,醒又不肯醒,如此拉扯反复、瞻前顾后,平白浪费了这段闲适的时光。
她很少如此,在挣扎着醒来后发现日头已微微西沉,倒是睡了一个下午的时光。醒来后微微发怔,发现全身使不上力气,心知这是睡久了的缘故,索性偏头看向窗外,醒醒脑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彩霞前来问她是否需要叫晚食,才恍然发现此时正夕阳西下,橘黄的阳光透过窗户撒进屋里,让凡是照射到的地方全披上一层橘黄的霞衣,反射着点点光芒,连明秀的手上、身上都抹上一层鲜艳的色彩。虫鸣咕咕、惠风和畅、夕阳绚烂,室内陈设一应静谧,不似人间之景。
她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并不饿,依旧保持着原先靠在椅边的姿态,把头从窗外转过来——“叫上几样清淡的小菜来,饭少许即可。”
“是——夫人。”彩霞从刚才呆愣看着眼前的画像中惊醒,有些眷恋地再看了夫人一眼,从房门边退去了。
明秀此时再看向窗外,发现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夕阳已没入一大半到远方明灭可见的山峦。方才让她惊艳于世间造物,产生了不似人间的感慨之景,似乎瞬间就被仙人抽走了一大半色彩与光明,变得晦暗不明了起来,至于视野更远处的已隐隐没入黑暗,不能辨物,而房内的一切设施,呈现出一种阴暗腐朽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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