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七年三月丙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皇帝陛下祭天回城恰好路过了车水马龙的启封城。城中大小官吏督工拆了不少侵占道路的店铺民宅,清走了街上的摊贩,又叫人一天几次洒扫,甚至是在官道上重新铺了石子,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修了一遍,只等着陛下的车辇经过时能够金口玉言夸赞两句,好让城中官吏跟着鸡犬升天。
到了辰时,陛下的玉辇果然入了城,一路上无数人都出来张望,一开始只是远远看着,也不敢进前去。这次陛下好心情,允了民众在路旁观看。路边看热闹的行人便也就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原本是一片祥和之气,可就在玉辇将要出城时,从人堆里窜出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直奔着主车去了,这是意欲行刺!
一时间刀光剑影,兵荒马乱,人群中霎时爆发了惊惧的尖叫,瞬间人们互相推搡挤压着,争先恐后地要离开,可人实在太多了,情急之下更是堵死了路口。
这下谁也跑不了了。
所幸陛下机智灵敏,拉着宠妃涂山氏就跳了车,强行挤进了人群消失不见,不给刺客任何可乘之机。
刺客见目标跑了,大多数跟着挤进人群,只留了一个人还愣在原地。那人干脆换了目标,转头向随行的四皇子刺去。可陛下所带的侍卫早已拿着刀枪扑了过来,那刺客便信手将匕首朝着四皇子丢掷过去。
小殿下躲闪不及,不慎负了伤,随后强撑着身子学父亲挤进了人群。
最后皇上和贵妃毫发无损的回了来,小皇子却彻底没了踪影。
陛下倒是没想起来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只是涂山氏日日以泪洗面,再不愿与皇上亲近。
陛下不明所以,只得旁敲侧击地问贵妃身边的宫人。
宫人们不敢忤逆圣命,也不敢得罪了正感伤的贵妃,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陛下,娘娘见到树上麻雀的崽子被杜鹃推下来,生了怜悯之情,故而——”
这下陛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命人彻查刺客一事,将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逮捕归案后处以极刑,又兴师动众地发了诏令,寻找失踪的四殿下。
只是没人深思——贵妃宫里的树上,哪里有什么鸟巢!
好在天底下能与陛下论情的也只有贵妃一人了。
诏令一下也算是举国震动了,能提供线索的,赏五两白银;找到尸首的,赐五两黄金;若能带着活人觐见,那就更不得了了,封万户侯,黄金白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时间天下人纷纷出动,在启封城周围方圆五百里的范围内大肆搜查,到处都是举着官府下发的画像寻人的。
然而,奇也怪哉,这四皇子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几个月过去仍旧音讯全无,一年将近,也没有几个人去提供线索。
这一年都过去了,人们大多也就失去了耐心,直叹浪费了一年时间。一年不知能赚来多少个五两银子呢!
渐渐的大家也都默认了,这皇子殿下八成早已葬身什么山林猛兽的腹中了,否则又如何解释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天下人为了找他几乎是掘地三尺,翻出不少无名尸骨,扒出无数无籍之民,破了多少悬案,昭雪了多少冤案,却偏偏不见皇子的踪迹,还能怎么解释皇子的下落,难不成还要说他羽化飞升了讨陛下开心么?
“不过方才过了一年两个月……”
台下的看客们听着先生这么说,不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等着说书人的下文。
“啪”的一声,说书人合上扇子。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说书人抚着山羊胡,咳嗽了两声,说:“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四个字还没出口,就被人打断了,那客人砰的一拍桌子,大吼道:
“且听个屁!”
紧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巨响,说书人眼见着那客人气沉丹田,两手放在桌下,猛的使劲掀了桌子,桌上的好酒佳肴噼里啪啦洒了一地,周围人一片惊呼,那桌的女眷也不敢吭声,只能忙忙慌慌地站起来,咬着帕子,满脸欲言又止地看着男人发作。
现场大多数人也和这女子一样,忙忙慌慌站起来,后退两步,好看说书人的热闹——可谓天下苦秦久矣,大家都盼着出来个陈胜治治这无法无天的说书人呢。
谁让他每次讲话都只说一半,第二日再来听还要多花钱买酒点菜,这酒馆子与说书人就是一丘之貉。
那男人长的五大三粗,也许是个做体力活为生的工人。此时正值盛夏,穿的也少,他胳膊上的腱子肉毫不遮拦地露出来,强健的肌肉让说书人看着都觉着一阵窒息。
他一步一步缓缓往台上走去,一边狠狠放话:“你敢耍老子!好酒好菜都备好了,你就给老子听这个?”
说书人的扇子早掉在了地上,他也没心思去捡,只害怕的一步步后退,一边疯狂摆手示弱:“这位老爷,这事太过久远,都是祥和七年的事了……待我回去……回去……”
那客人已经上了台,大步往前,拎住了说书人的领子,浓重的酒气喷扫在说书人的脸上:“今年才祥和八年!你少蒙老子!”
对了,今天祥和八年七月丁未,离小皇子失踪才不过一年四个月。
说书人见这客人醉的不深,蒙也蒙不过去,只得讨扰道:“好汉,我……小的给你换个故事怎么样?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两个年轻人倒没什么波澜,他们似乎对接下来的闹剧不怎么关心。其中看着像个白净书生,长一双柳叶眼,穿黛青色衣衫的年轻人只转了头看碟子里的菜,却发现自己点的几碟菜已然全部空了,只剩下一些汤汁昭示着它们曾经存在过。
姚复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生一双狐狸眼、一张桃花面,身穿一袭宝蓝衣的风流美少年。
“你饿殍转世么?”姚复满脸不可置信地问。
少年慢悠悠给自己斟酒,然后慢悠悠说:“我没吃过这些东西,你让让我。”
这些话骗小孩都不信。
且不说点的菜都是些家常菜,糕点也都是常见的,就连酒也是最便宜的浊酒,寻常人家是都能吃的起的。更何况当初捡到这少年时他锦衣华服,金银玉饰也是挂了满身,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家世非同一般。
彼时他身边还躺着一块碎裂的象牙笏板,拼起来后前拙后直,是三品往上的大员才能用得起的物件。
也就是因为这个姚复他爹姚老头才同意把他捡回去的。
现在说他没吃过这些家常便饭,谁信?
姚复曲指敲敲桌面,说:“撒谎也编个中听的好吧?你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我们可是一点没贪墨。”
本来姚复他大哥准备挑几件配饰卖掉的,姚复怕里面有什么少年家里人留下的能用来认亲的信物,就都给留下了。
可这都一年了,也没传出来什么朝中大员重金求子的事情,反倒是少年反客为主,吃姚家的用姚家的,甚至这听说书的钱都是姚复给出的。
少年放下酒杯,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说:“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你让让我怎么了。”
姚复翻了个大白眼。
姚家人当初轮番上阵,旁敲侧击企图从少年嘴里套出来一点他爹的信息,可这小子嘴比胶水都严,真真是守口如瓶,简直是一问三不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透露,说出的一点信息就是他爹住长安。就是明摆着的装傻,一双狐狸眼转来转去,写满了精明算计,偏生拿他没办法,又不能打了骂了。
于是姚家人就养着他,打算等哪天“想起来”了再狠狠捞一笔。
对老爹的想法姚复是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你太世俗了。”
姚复家里是个小地主,全家人都在算计钱,姚复作为家里老幺,却想着当官造福一方,可惜姚老头不准他去科举,还说什么大梁是危如累卵大厦将倾,到了风雨飘摇的末世,去了就是一脚踏进生死门,从此身不由己,不如老实在家继承家产云云。
这些话姚复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家人各怀鬼胎,就这样把少年留下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一杯一杯喝着壶里的酒。
这酒是只准堂食不许带走的,好歹也花了钱,不喝也是浪费。
台上的闹剧不知何时停下了,说书人又抑扬顿挫地说起了一台新戏:“相传当今圣上的宠妃涂山氏,是一头千年的九尾白狐,当初啊圣上还是太子时……”
姚复不爱听这些没意思的宫廷秘事——人怎么会是狐狸变的呢?还九条尾巴,当真是既荒谬又无趣,也不知道少年在内的看客是怎么听下去的。
姚复几口喝完了半壶浊酒,如坐针毡地看着少年慢条斯理地喝。
他又不能自己回去,姚老头前天说要把自己的表侄女也就是姚复的堂表姐配给少年,好牢牢拴住他,暂时捞不到钱至少不能亏了不是。
要是人丢了姚老头不得扒了他的皮。
少年轻轻晃了晃酒壶,又放回桌上,遗憾地说:“唉,喝光了。”
姚复实在等不了一刻,拉着他就赶紧走:“走走走,天黑了,待会儿要挨骂的。”
少年意犹未尽地看看台上,那说书人的尾音飘进耳中:
“那九尾白狐便对着天边的满月拜了几拜……”
少年无奈跟着姚复走了,嘴里倒还嘟囔:“你爹的规矩怎么比宫里还严……”
虽说大梁有宵禁,但启封巡夜的官员管的并不是很严格。可孩子总防不住自家老爹管束的。
遥想当年姚老头第一次给自己立规矩,还是十八岁那年他跟村头的小寡妇说了两句话被姚老头见着了。
青天可鉴,姚复真的只跟她说了两句寒暄话。不过是路过她家时被喊住帮忙替她搬东西,就被不知道哪个长舌妇以讹传讹飘进了姚老头耳朵里,盛怒之下的姚老头根本不听他解释,按着他就罚。
那次他在村口站了三天,三个哥哥轮流守着,对过往的村民冷眼相待——罚站是罚站,不至于毁掉姚复的名声。
可惜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个谣言至今还在那小村子里流传。
从此他的生命里多了无数规矩,什么不准晚归,不准逛青楼楚馆,不准花钱无度,不准乱喝酒等等等等。
这只是他强烈要求回去的原因中的其中一个,主要还是这一会儿人少。
十几年前姚老太爷不知从哪读了陶渊明的故事,闹着隐居田园,还在乡下买了自家一处佃农的房子,硬是装成佃农活了十几年,直到去年皇子丢了,到处都是来查人的官员,知州都亲自下了乡,按着鱼鳞册上的名字一个个对着,这才把他家给查出来。
于是姚家被全家赶回了城里,那一天太阳很大,天气很热,姚复的心却很凉。
全国第一例地主装成佃户过苦日子的噱头不错,于是他全家被认了个遍,来看热闹的人甚至连路都堵住了。
他俩出来听说书都是找了个小旮旯,生怕被当时见过姚复的人看见,再赚到不必要的取笑。而黄昏时候回家是正好,都在准备晚饭呢,路上也没什么人,不必担心别人异样的目光。
好歹赶在戌时之前回了家。
姚老头老早站在门口,细细听着门口的滴漏报到几时,见着两人踩点回来才冷哼一声进了屋。
最近姚老头非说他过了婚龄,联系了城里好几个地主家里的姑娘。每天不是这家的管家登门,就是那家请的媒人,更有甚者,还有小姑娘亲自往他家跑的。姚复相貌也算出众,那天被认了个遍之后花名也就半真半假的往外传开了。
姚复实在烦不胜烦,拉着少年就跑出去,一玩就是一整天,昨天还和姚老头大吵一架,现在父子关系还是如履薄冰。
“那些个大姑娘看上的哪是我啊,我名声又不好。”姚复坐在榻上,随口对少年说。
少年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次那秦家小姐在街上碰到我,问我:你那个伴读怎么没跟你一起?”
姚复学着那秦姑娘的语气,掐着嗓子说了一句,还附赠了一个白眼。
少年没说话,揉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回自己屋里了。姚复笑笑,和衣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可到了半夜,屋里吹灭的油灯被重新点亮,姚复莫名感到一阵惊悸,忽然睁开眼,却见见少年拿着一沓纸又回来了,人站在床边,正冷冷盯着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许是光线的缘故,显得格外可怖。
姚复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心有余悸地问道:“你搞什么啊,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
少年冷冰冰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感情,语气也是冷冰冰地:“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
然后他就从手里的一沓纸中抽出几张强硬的塞进了姚复手里。姚复翻过来一看,有一张婚帖,写着自己的名字和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只是那姑娘的名字实在看不清。另一张则是白纸,只有一方印章。
“什么玩意儿!你在逗我吗?”姚复把纸随手放在床上,气极反笑。
少年依然冷冰冰的,又抽出一张纸:“这是请你去阳城上任的拜官帖。”
这次是一张上好的宣纸,确实写的拜他做县丞,左下角还有印章的痕迹,不过印章的字迹也是糊的,根本看不清。
“不是你开玩笑也走点心啊,拿假的糊弄我啊?”姚复把拜官帖和婚帖放在一处,说道:“还有什么,啊?没有了就去睡觉。”
少年手里还有一些纸,都是明黄色,两侧有卷轴,像是圣旨。
少年转身把衣架上的衣服抖掉,转而把那几张“圣旨”挂了上去,旋即走到了窗边。
今日又是一个十五,柔和的月华正从窗子往屋里洒,好似一汪清水。
少年仍然冷冰冰地说:“我要走了。”
姚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段时间这小子跟犯了什么病一样,自导自演个没完。
少年用一种十分刁钻的动作坐在了窗台上,两条腿在外面晃悠,他继续说:“记住,我叫亓官卿。”
紧接着,姚复似乎看到了几条毛茸茸的尾巴一晃而过,亓官卿便消失不见了。
姚复觉得自己在做梦,人怎么能长出尾巴呢?
亓官卿蹲在窗子底下,见姚复没有醒来的迹象,掩着唇嘻嘻笑了几声,趁着月色偷偷摸了出来。
不过是略施小计,足够给姚复一点点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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