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冬天很冷,远超孤儿院时期。
成宗身体由内到外,多处骨折,整张脸肿成石头,又硬又黑,在ICU里观察期间,器官一度衰竭,手术室进去又出来。养父母心力交瘁,更为成宗讨说法,没日没夜守在警局和法院。
成宗在病床上躺了半年,案件就调查了半年,等来告知以白纪中意外身亡终结。
此时成宗醒来,精神崩溃,十级失常,他把所有人都当成伤害他的毒贩,认不得父母,认不得成祖,害怕、愤怒、恐惧,屈辱,统统将他湮没。
养父母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神经骤然塌方,变得颓靡,以酗酒吃药麻痹自身。
那天,雪下的太深了。
他做完兼职回来,买了父母和成宗喜欢的食物,满心欢喜。
远远望见房子着了,他吓得甩掉手里的东西,狂奔到家附近,再一次被邻居和警察拦下。
火势越来越大,他眼睁睁看着,挣扎,不解,痛心,自责,怨恨。
......
养父母自杀了。
警方给出的结果。
那一年,他十八岁。
他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回到医院的,只晓得脚下的雪很蓬松,很深厚,他两只脚陷在里面拔不出。
到了医院,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已经昏睡的成宗。
鞋袜到小腿一截,还湿哒哒滴着水。
麻木,僵硬,森然,茫然,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啜泣。
那孩子双手握拳,狠狠捶床沿,青的红的好大一块。
他哭声不敢太大,不能放肆。
压抑,委屈,不满,悲愤。
背影孤独,佝偻着身子的成祖,老皮克站在病房门口,看了许久,才离开。
忽然,一只手虚弱无力地盖在他的后脑勺。
成祖抬起头,鼻涕眼泪地盯着成宗。
他艰难地出声:“阿祖,不是你的错。”
“别哭。”
......
尽管他和她的人生轨迹,不那么相似。
但在失去亲人这件事上,他能感她之感。
她眼底那些压抑、委屈、愤懑、无措的情绪,他曾经也有过。他身子半蹲在她跟前,手掌温柔地轻抚她头发。
她盯着他,眼圈顿时蓄满眼泪,大颗大颗掉落,肩膀不住地颤缩,背部一下一下抽泣。
她连哭得动作都不敢太大。
跟他当时一模一样。
他胸口像被蒸笼闷住,酸涩又憋闷,心疼到不行。
她脖子一圈红色勒痕,他皱眉不悦,探手小心翼翼触摸。他给理疗院去了电话,让人过来接白老二,却不想她摁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不...不要。”
成祖收了电话,顾不得许多一把将人抱起,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药膏,要给她擦,又叫成宗把白老二扶起来。
“疼...”她说。
成祖捏着棉棒,动作更加轻柔。
她脖子白皙,显得掐痕更加刺目。
因为那条项链的缘故,痕迹有部分是凹陷进去的。他眉心拧成一个疙瘩,眼里满是刺骨的疼痛,怒火压在喉间不愿发作。
余光狠狠瞪了白纪庚几眼。
白亦行哽咽:“你去哪儿了?”
成祖坦白:“去找李伶零。”
她泪光闪烁地望着他,成祖说:“当初你做空石油市场,对于新市确实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那些记者把你堵住,口口声声质问,说你影响到全球石油市场,你怎么说的。”
白亦行茫然地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他怎么扯到半年前的事情。
“你故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话,得罪她。她后面又在白宫会所故意刁难你。这次你再去找人帮忙,她会理你才有鬼。”
“什么?你懂什么?新市为能源转型,迟早会减少依赖石油市场。我不过是早点推动这个政策,早赚一笔钱罢了。那些人只知道就表面发生的事情刁难我,根本没看透市场的实质。他们是这样,李伶零也是这样,我才不管她们的怎么看。”
她颤着嗓子反驳。
成祖瞥她泪痕斑驳的小脸:“你不管...我说得是这个意思么。”
他换一根棉棒,“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才回来新市,可这些人在这个圈子里扎根深厚,盘根错节,里头的利益纠缠,政治关系,你又知道多少?连对手背景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敢大放厥词,上次媒体的教训没吃够?”
她抽纸擤鼻子,不禁跟着问:“你是说上次媒体闹事是有人故意的?”
成祖擦完,收了药膏,扔到抽屉里。
双手撑在她大腿两侧,将人圈住。
视线同她齐平,他嗯声,又说:“李伶零他们为了新市转型,搞能源是迟早的事,毕竟石油在新市GDP只占5%。但邻国就不一定了,你带头做空,导致马来石油市场动荡,影响他们政府总收入,你觉得人家能没有动作?”
白亦行脑袋转过弯来,盯住他的两只眼猛然睁大:如果成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再继续做空棕榈油的话,只会令两国政治经济关系更加严峻。马来方在台面上不敢做什么,但私底下指不定怎么刁难李伶零他们。可是新市的经济支柱是金融,做空也是顺势而为,她玩的是资本游戏。至于外交关系维护的责任便落在李伶零他们的肩膀上,大家各司其职,她也没长三头六臂,也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为什么她要为李伶零想那么多。
一想到父母为新市的付出,还死得不明不白,白亦行鼻子就发酸,忍了半晌才出声:“我只想救高盛,我没想那么多。”
“你没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是二十七,不是十七。这事说到底你是百密一疏让人钻了空子,但往长远看,事后风险你完全没做考虑。高盛要放你这个接班人手里,迟早完蛋。”成祖瞧她,“马来政方肯定是知道白家和李家有嫌隙,所以故意让媒体为难你,料准你一定会公开呛李家。新市的经济命脉就是金融,你们嫌隙越大,人家越高兴。”
成祖单手圈着她的腰,把人从桌子上抱下来。白亦行想着他的话,心绪烦躁,耷着脑袋,半天不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尖着嗓子问他:“如果李伶零没有本事,那么这个位置她也没必要继续坐下去,干脆让贤好了。可是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帮着她说话?”
她看他的目光过于执拗。
成祖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她也不坐,就犟着杵在里角。
成祖看她许久,干脆自己坐下,躺靠在椅子里,坐得更舒服些,好整以暇地问:“我怎么帮着她说话了?”
白亦行半靠在桌角,说:“你去找她,你跟她说这些,做和事佬,那你既然清楚,又为什么不把马来的情况提前跟我说呢?你才认识她多久?你来新市又多久?照你的话说这里头门门道道深得很,马来那边的政治人物我平常都不怎么接触,你怎么就觉得你已经了解全面了呢?”
成祖目光一转,静静停在她脸上没说话。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令白亦行心头一慑,好像他已经知道她心里对他的顾虑。
都怪他漏洞百出,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师兄那封邮件最后的内容:美方检察院正在调查一起跨国诈骗洗钱案,其中马来,新市以及瑞士检察官进行协助。
如果他真的在渣打工作那些年协助过那个叫马丁的,那么他现在是不是也在暗中跟新市某些检察官合作?
她想到那个叫纪望的...
又或者,他早已接触到李伶零那个圈层的政治人物,并对他们了如指掌,所以这些信息他都是信手拈来。
可他对高盛的付出,他经手的那些项目,他做得成果又都是有目共睹的。
他对她,对她说得那些话,他们之间的亲密交缠,这大半年来的相处,难道都是做戏吗?
她频频试探,他迂回婉转......他是不是也起了疑心?
白亦行脑子乱如麻,把卫生纸使劲捏成团,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逃避他的视线。
成祖站起身,脚步逼近,白亦行想别过身,从缝隙挤出去。岂料他皮鞋尖已经先一步抵在高跟鞋前端,眼神像一座山压过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她身上梭巡,问:“白亦行,你是在吃醋?还是觉得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嗯?说话?”
温热的气息扑面,他捏着她下巴转过来面对自己。
强烈的压迫感让她无处遁形。
脸上毛孔细微的颤动,身体每一个不自然的小动作,都被他收入眼底,越发笃定他心中所想,这小女人已经在怀疑他了吧。
这会她心里没由来地紧张,她害怕她所想的都是真的,在高盛和他之间,她必然是选择高盛的。可是她又多么希望她想的都是假的,如果他背叛她的话,她应该会很生气,只是现在她心里酸楚和失望占上风,她又极其厌恶这种窝囊的情绪。
她壮着胆子,豁出去:“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身边。别说因为钱这种话,我不信。这大半年,你为高盛为蜂堡尽心竭力,就说蜂堡转型,在IPO加密货币项目上你是有资源给资源,还帮我布局将来交易所的长线发展,你还暗示小程让我发现棕榈油项目不对劲的事。别说你在做总助应该做的事,穆介之没少试探你,让你监视我吧,要是你事事都跟她汇报,我不可能在拿到加密货币这件事这么顺利。再说高盛账务问题,你大可以拿着它递给证监会,如果想揭发早就揭发,而且纪望那边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撇开这些不说,你在车祸现场二话不说把我抱得那样紧,你的害怕你的担心你的心跳都太吵了,你知不知道!?还有啊,祭祀那天媒体问责我压根没看见你,你偷偷摸摸来干嘛呢?”她摸着那条人缘鸟项链,“这个东西少说值好几百万,包括你给我的那张卡,你说你接近我是为了钱,骗子!你还总有事没事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对我旁敲侧击到底为什么呢?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我都觉得你在我和高盛身上倾注太多!”她歇口气,缓一会,继续:“其实我已经不知道你留在高盛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你手里掌握高盛的证据远远不够!”
成祖面上神色一顿,接着气极反笑,他说:“对你好的时候不觉得?!你既然早就怀疑了,直说就是,何必拿话试探我。所以你现在想我怎样?离开高盛?离开你?离开就有用了吗?”
白亦行胸口喘气,她握紧拳头,眼神仍旧不信,问:“所以你这是承认你和纪望合作,又打算卖了高盛和我是吗?”
成祖眉心皱了又松,饶有兴味地瞧她,问:“你觉得我当初和马丁合作是卖了渣打?现在同样会卖了你和高盛?”
白亦行盯着他不说话。
他低头发笑,片刻又抬头看她,正色道:“高盛的情况和渣打不一样,他们是明知故犯,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出卖你。”
“可是...”
成祖笑容慢慢收敛,“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专门出卖老东家的员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对吗?”
她抿唇,视线闪避。
“我不会和纪望合作。我说过,要帮你夺回高盛。”成祖捋一捋她毛躁的头发,又使劲地揉了揉,再去寻她的眼睛,正经道:“白亦行,单枪匹马去闯是很厉害。但这一局,形势复杂。”
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这半句他在心里说了。
她气焰不自觉矮下去,面上难堪,胸中愤懑:“她利用高盛讨好马来政方,就算夺回来,高盛底子也空虚了,到时候各个部门一查,高盛必死无疑。”
成祖倒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坦白了,又笑:“这话说得太满。”
白亦行面上皱眉不信,心里却放松下来,至少他还不知道九家银行协助洗钱的事。她脑中绷紧的一根弦弯曲,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成祖忙扶住她,眼底浮上担忧:“要不要去医院?”
他拉过椅子,让她安坐。
白亦行趁此抓住他的手臂,望着他认真诚恳地说:“成祖,你说了要帮我夺回高盛,那你就帮到底,暂时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等事成之后,我会感激你的。”
成祖听这话心里怪别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样认真仔细打量她,小女人人畜无害地冲他眨了眨眼。
他一把扯过椅子到跟前,直勾勾注视她,白亦行被看得心里莫名发虚。不多时,他开口:“错的是人,高盛只是载体。”
末了,他送两人回家。
白亦行一上车,虎虎便朝她骂了几声,又观察到她情绪涤荡,住了嘴。
这一夜,白纪庚又恢复平静,望着老大两口子的照片,愣神发呆。
凌晨时,他终于扛不住,睡着了。
两个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笑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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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缘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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