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吾本不想再和查克有瓜葛，无奈现在她还有问题需要问他。
她倚着食堂角落处的墙面，慢悠悠说道：“我遇见了一个小女孩——黑头发黄皮肤，看着年纪很小，可能不到十岁。”
查克啃着蛋白块，蔫着脑袋偷瞄她几眼，“你应该去问人事部的经理。”
“我要是有这个能耐，还能来找你？”柒吾拢起双手，掰得手指关节“咔咔”弹响。
——这不是个好习惯，柒吾也不太习惯运用“威逼利诱”一招。
她闷声不语，只是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查克。
查克飞速吞咽着口水，蛋白块粗粝的口感快要喇破他的嗓子眼。他胆子小，眼看柒吾的剪影快要淹没他的头顶，身子不自觉地蹭着墙面蜷缩向下。
柒吾抬起了手掌——查克“啪”地一下摔到地上，他强装镇定道：“你让我慢慢想想……黑头发黄皮肤……她是东亚人对吧？”
“当然，特征基本和我一致。”柒吾说着，将掌心剩余的蛋白块扔到了查克的脑袋上，“听说你们北大洲的人对亚洲人有些脸盲？你别告诉我你也是其中一员。”
“……”查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语气飘忽不定：“蛋白质农场有很多东亚人，只凭这么一个模糊的特征很难定位……再说了，我就是个普通员工，又不是什么无所不知的‘万事通’啊……”
柒吾不想再跟他废话了，他很明显在故意隐藏真相。
——那个小女孩怀里抱着的碎肉块很明显是从他的手中流出的。
柒吾说：“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集中营般的农场，居然没有任何人在意？哦，我明白了！咱们农场还招收童工呢！也不知道投诉到监督部门后会怎么处理？”
查克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真正威胁到个人利益时才会吐露几句真话。他低声下气地劝柒吾不要把事情闹大，更不要闹到监督部门。
当然，他最害怕的还是利用职务便利接手非法私人委托的事情被曝光——替人烧毁人体残肢，无异于帮助犯罪团伙毁尸灭迹，这可是要进局子的。
柒吾漆黑的双眼依旧牢牢扎根在他的脸上，长久的注视下，查克扛不住压力还是松口了：“或许，你可以从身边长相差不多的东亚人开始问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发现是谁家的亲戚……”
亲戚？
也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理应有一个监护人的陪同。
*
柒吾回到餐桌前。
大部分的员工早早用餐完毕，成群结队地离开食堂，仅剩几队刚刚收工的、负责养殖工作的员工，围在一处等待配餐。
卢修斯坐在这群人中间，偶尔和身旁的老员工们聊几句天。
踩着椅子的老员工大汗淋漓，一口气灌了一大杯水，又从水箱里拿了一瓶崭新的水抛到卢修斯面前，问他怎么不觉得渴？也不会疲劳流汗？
“简直就像个机器人，哈哈！”一人附和道。
众人顿时哄笑出声，机械地嗬嗬笑两声，也不知道对卢修斯究竟持有何种看法？
卢修斯脖侧的呼吸灯被内搭紧身上衣遮盖得十分严实——正式开展养殖工作前，柒吾专门给他发送了一条通讯信息：隐藏好自己仿生人的身份。
他很听话，柒吾下达的指令都会认真遵守。
包括此时此刻，在众人不算礼貌的笑声中，卢修斯微微弯起嘴角，以一种极其友好、礼貌地态度倾听，并适时做出回应。
老员工们自然也不会发觉他的真实身份。毕竟绝大部分的人往往有个先入为主的概念——行为举止、外貌身材符合认知范围的，便是“人类”。
超出此范围内的事物，老员工们则会自动替他补足细节。比如“体力好”，又比如“他肯定植入了不少义体，内脏器官说不定早就换成电力起博款了。”
这个猜测十分符合实际。
卢修斯应声轻点下巴，表示赞同这个观点。
人群间又是一阵哗然，捉起他两条手臂，东瞅瞅西瞅瞅，想要看看他全身义体改造程度有多高。
手臂捏着都是健硕的肌肉……肯定是以假乱真的最新款机械臂！
卢修斯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余光却瞥见柒吾正在慢慢走向他。
柒吾的头发乱糟糟的，完全可以供飞鸟筑巢。她抓起几簇碎发，乌黑明亮的眼睛就显露出来，锐利洞察，不容忽视的从容和倔强。
她抬起了手臂，因而卢修斯注意到她的袖口崭新干净得不似往常，工作期间留下的黑色污渍不见踪影，应该是换了一件全新的工作制服。
有那么一瞬间，卢修斯对柒吾的到来感到疑惑不解。距离不断缩进，他莫名又萌生出一种由衷的欣喜……他自己都很难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仿佛只是程序间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故障。
他只知道自己认真地履行了柒吾下达的命令——所以，会有奖励吗？
“嗨，真巧。”柒吾来到卢修斯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膀处，说道：“有空聊聊？”
卢修斯本想站起身，肩头却被柒吾的双手用力压下。
柒吾微笑着，目光在餐桌前各位神色疲倦的老员工身上来回扫视。
没有她在意的东亚面孔。唯一一个黑发黑瞳的男人眉毛浓密得快要连结起眉心，鹰钩鼻突兀地在骨相并不明显的脸上拔起，但眉眼还是深邃浓重的。
更像是中亚人种……排除。
目光直白又带有侵略性，惹得其中一个男人神情高亢地从椅子上蹦起，他的声音粗粝得像沙地，看向卢修斯道：“你女朋友？啧啧，这样盯着人看可不太礼貌啊。”
“？”柒吾毫不留情地白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她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则揉进卢修斯柔软的金棕色发丝间，“看清楚了，我是他主人。”
现在轮到那名神情高亢的男人一瞬间哑然无措了，他跌坐回座位上，小声和周围人嘀咕：“F**k，私底下玩这么大啊……”
柒吾清清嗓子，达成目的后，迅速拉起卢修斯离开。
转过身时，正好撞见前来送餐的白胖机器人，它圆滚滚的身体在接触柒吾裤腿的一瞬间向后弹射一大步，托盘中的蛋白块和营养膏险些从隔栏中跳出。
送餐机器人正上方的那块电子显示屏垂下45度，灰溜溜的似乎不敢直视柒吾。
柒吾拍拍它坚硬的外金属，“我有那么可怕吗？放心，我又不会把你拆解后卖掉。”说着，她抬手从托盘里拿走了一份属于卢修斯的配餐。
*
休息室外，通道转角处的某个角落。
柒吾调取出本地数据库，将拍摄到的人骨照片、以及那晚在淋浴间遇见的小女孩照片传送到了卢修斯的接收终端。
这都多亏了她左眼植入的汨罗公司义眼，增添的通讯插件几乎能做到随时随地摄制、录像，并且能与卢修斯装配的同款义眼建立连接，自由传递数据。
——当然，是在网络支持下。
柒吾指挥卢修斯放大画面细节，“货真价实的人类胫骨。我在化工污水处理室随手打捞上来的，厉害吧？”
卢修斯点了点头，继续分析这节胫骨的信息：“男性，年龄在25岁左右，身高大概在175-180cm区间。”
“这么详细？光是看个骨头就能知道这么多？”柒吾偏过头看他，瞳孔兴奋得扩大几分。她第一次觉得卢修斯这么“好用”——功能层面的“好用”。
卢修斯翻看了几圈细节处，继续说道：“关节处磨损很严重，应该是长时间背负重物。你看，这里还有裂痕，很像被子弹射穿后留下的痕迹。”
“子弹？”柒吾皱眉沉思。
总是超负荷行动，还会经历枪林弹雨洗刷的人……军人或者公司雇佣兵应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那么除此以外，经常会武装冲突的人群是……柒吾猛地抬起下巴，与卢修斯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节胫骨的主人——“帮派？”
一旦与帮派械斗锁定关系后，柒吾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冷冻货车运送至蛋白质农场的人体残肢来源于帮派成员，那么与查克交易，要求焚烧尸体的这伙人大概率也是帮派成员……内部冲突？还是两派纷争？
但不管事实究竟为何，柒吾不得不承认她惹上大麻烦了。
雅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过这个帮派……柒吾更担心她接下来的处境……
柒吾只能祈祷着千万不要是“灵蛇帮”——那么一个崇尚血腥暴力的帮派，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赶尽杀绝不是件稀奇事儿。
几分钟后，柒吾勉强平复下心情，打开另外几张照片。
重又看到满地血淋淋的碎肉块时，柒吾胸口一阵反胃恶心，嘴唇苍白得失去血色。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卢修斯担忧地看着她，询问起她的身体状况。柒吾摆摆手说自己只是工作得太久，有点累了。
实际上，柒吾植入身体内部的健康检测系统一片飘红——睡眠严重不足，长时间未进食导致胃部痉挛，肾脏功能失调。
可偏偏她喝下的康帕茶添加了某种未知活力激素，过度兴奋的大脑不会感觉到疲惫。柒吾的身体并不适应这种变化，时间一久，各种消极反应便波涛汹涌地袭来。
卢修斯递给她一瓶水，柒吾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下肚，喉咙间苦涩的痛感微微缓解。
等卢修斯分析结束照片上的信息，柒吾的额头早已结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滴下几滴落在眼睛里，她抹掉汗水，手肘撑住墙，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面白墙上。
柒吾拉进照片中小女孩手中握紧的那团肉块，声音干涩又低哑，说：“你们养殖的肉食原料一定不长这样吧……人肉，很新鲜的人肉。我推测这些肉也来源于那辆冷冻货车中的尸体。”
卢修斯隐约有些明白柒吾的言下之意，“尸体肉块……画面里这个小女孩应该不会……”
吃人肉，这个想法确实有点疯狂。
其实在那个昏暗无光的深夜，柒吾在极度恐惧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她以为小女孩是在撕咬食物，重看一遍照片后，才发现她的嘴角根本没有血迹！
“虽然只是个猜测，但我总觉得这些肉和莉亚有关。”柒吾轻笑一声，提出一个无比荒谬的结论：“人不能吃人肉，但猫可以吃啊。”
卢修斯也想起了在礁石区的琉晶俱乐部时，罗斯戴尔太太的那席话。
细究之下，这一切的推论其实并不完美，只不过是挑选了最大胆、最荒唐的一个结论。但既然结果未知，任何推测都有其合理性。
几番思考下，卢修斯真正明白了柒吾的意思。她想利用莉亚喜欢生鲜肉的特质，为那个捡肉的小女孩搭建一个陷阱。
在卢修斯的掩护下，柒吾缩在角落里拨通了方归锦的电话。
方归锦的声音断断续续，被背景音中倾盆暴雨的“唰唰”声切割成好几段。她今天心情好像不错，情绪高涨地和柒吾打了个招呼。
方归锦：“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案子又办不下去了？哦对，今天几号来着——九月八号，期限已经过半了哦，小菜鸟。”
柒吾暗自恼怒方归锦说话总能云淡风轻地戳中她的痛点，她想回怼一句：这个案子复杂得要命，都把帮派势力牵扯进来了……谁家菜鸟雇佣兵第一次就能接到这种惊天大案啊？！
耳旁依旧是方归锦喋喋不休的挖苦，她说话语气轻快，但总是把握不好玩笑话的尺度。柒吾耐着性子接受完教训，然后冷不丁地开口：“我需要你尽快送点生鲜肉过来，最好是人肉。”
“人肉？你疯了？”方归锦自诩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还是惊讶得打了个磕绊，“咳咳，违法犯罪的事情我可不干。你看我像那种随手就能杀个人的反社会疯子吗？好歹我也是个老实安分的巡警啊！”
柒吾：“……老实安分吗？不觉得。”
几秒沉寂后，方归锦话锋一转：“下午六点半，记得收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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