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
余霜站在玻璃门前，片刻踌躇。门内灯光柔和风平浪静，门外，狂风暴雪翻天动地。
通往七号仓库的长廊前几日被拆除重建，最近事故频发耽误了工程，现在这块仍是一片裸地。
恰好，今晚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天。
仿佛一场白色的海啸。
余霜深吸一口气，缓缓拉上衣领，拼命钻进制服，极不情愿地抬手解锁。
滴——
手偏了一点，门锁发出报错声。余霜没理，盯着门外，瞳孔逐渐放大。
漫天风雪里出现了一道模糊人影。
人影很高，制服勾勒出的身形再模糊也极具艺术美感，宽大的披风在身后狂舞，人影却不疾不徐，步伐沉稳，头上的长檐帽纹丝不动。
余霜用力眨了眨眼，黑影胸口出现了一点鲜红。旋即，狂雪中爆裂出无数朵鲜红。
一朵接一朵玫瑰汇成长廊，海啸般的风雪一瞬平息。快被扯上天的披风乖乖垂落，人影也清晰了，露出和她一样的银灰制服。左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抱着只毛茸茸的金黄小熊。帽檐下秀净的脸苍白染血，无端透出一股冷气。
余霜狂按门锁，门没打开已经欢呼出声：“凌部长！你回来了！”
对方没答话，面无表情继续往这边走。玫瑰长廊密不透风，余霜兴奋地迎出去：“凌部长，这么快就解决白女幽魂了？”
凌衣提着的就是白女幽魂，显而易见的明知故问，对方仍没搭腔。
余霜丝毫不觉尴尬，看向小泰迪熊揶揄：“您不是嫌这个幼稚吗？我以为您早就丢……”
“这是任务……”
“啊？”
“任务……”
声音渐渐减弱，消弭。
余霜站在原地，看着身影走进门内。
不禁挠头。
小凌这孩子出了名的嘴硬心软，白天怒拍桌子要裁员晚上鬼鬼祟祟帮属下做任务冲业绩的事没少做。她一点不奇怪对方留着小熊……但是，怎么可能光明正大抱出来？
说话也古怪……
还有点行尸走肉的感觉……
算了。
她瞎操什么心？这可是凌神！后勤一周没建好的廊子他一秒就建好了！抓紧时间去仓库吧！
——
“凌神死了！”
月魑总部，百米玫瑰长廊凋零之际，消息如平地惊雷在整座长生塔炸响。
“怎么可能？！”
“谁能干死凌神啊？”
“快看！原视频！”
“我的天啊……化成一滩血了……”
“这不对吧？就算凌神不小心掉下去，碎的也应该是绞肉机不是凌神啊！”
“真的吗？真的是他吗？！救命！他死了谁去搞定五层那些井鬼啊？！”
“叶部长呗！”
“要你操心？五层的鬼管你屁事。要我说，他死得好！这种杀人如麻的畜生就该早点下去给月族磕头赔罪！”
罪……？
在说我吗？
嘶，好痛……
好冷……
凌衣吃力地睁开双眼。
那种千刀万剐的剧痛在雪景进入视野后飞快消散。
他爬起身——不对！
动作一顿，随即，呼吸滞住。
这是什么？
他的手呢？
凌衣一屁股坐在地上，反复确认了三遍，才在浑浑噩噩中接受现实：他的手……变成了两只粉嫩猫爪。
他的脚……也是。
他现在……是一只猫。
还是一只没他鞋底大的奶猫！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就死了？
因为听说燕绝已经被杀之后生无可恋了吗……因为接受不了自己这几年做的蠢事吗……他……好像没想过真死啊。
至少要把事情做完了再……他现在死掉不是懦夫吗！况且死了就死了，为什么会变成猫……
“咳——”
一声咳嗽，凌衣本能屏住呼吸，迅速截断思绪，朝声源看去。
一个人。
死气沉沉地趴在雪地上，一身脏污黑衣被雪埋了大半，暗红的血染红了周身一圈，看上去已经死了……没死也快了。
此时他才注意到早已充斥鼻腔的浓烈血腥味，毫无疑问是这人身上散发的……这人是谁？猫的主人吗？这里又是哪？
凌衣迈着不太熟练的小猫步，凑到这人脸边。暗红的血污和散乱的碎发掩住了这人大半张脸，凌衣伸出猫爪，掀开碎发。
一大片焦黑的烧伤映入眼帘，漆黑中露出一小截下颚的白骨，沾着几根鲜红血丝，触目惊心。但漆黑蔓延到鼻梁处猝然而止，自上是苍白的皮肤和挺秀的山根，眉眼如画，雪落鸦羽。即便毁了大半张脸，依旧让人直觉俊美。
凌衣为此呼吸一滞。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他在梦里撕碎了千万次，他恨之入骨，至死难忘的脸！就算全部烧成了焦尸，他也能一眼叫出名字！
燕绝！！
全塔唾弃的过街老鼠，玩弄尸体的人渣恶魔，杀死林哥的神经病！
这混蛋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已经被三家联手清算了吗？难道这次又没死？！
凌衣心脏抽痛，瞪着这张恨不能亲手千刀万剐的脸，目眦欲裂，全身炸毛。
眼前的混蛋毫无下限毫无节操，不仅为了博君一笑烽火戏诸侯，直播脱衣舞，还屠村屠城，烧杀抢掠，四处打劫三家势力的资源，欺负三家势力的新人。五年前就被三家联手围杀过，当时他灵神破碎还掉进了无渡苦海，本该魂飞魄散，尸骨无存……谁料两年后，这厮便以死灵法师的身份再次登顶长生塔。还是一样的卑鄙无耻，阴郁变态，人骂他他就笑，不骂他他也笑，整天鬼鬼祟祟又笑眯眯的，没一点吃过苦头的样子，比“死”前更讨人嫌！
俗话说人贱自有天收，可他贱得天都不敢收！灵神无异于命根，是上古大能的魂灵，在请灵仪式后成为宿主的技能库和守护神。融合已久的灵神破碎，必定七窍流血，经脉尽断，尝尽痛苦，绝无生还之机。
燕绝灵神碎了却不仅没死，还有余力在无人生还的无渡苦海里学会了一堆歪门邪道。出来后仗着操控亡灵的邪术仍旧四处蹦跶，为了增强这种歪门邪道，天天刨人家的坟，鞭人家的尸……真是坏事做尽！恶心透顶！
不知为何这种靠着歪门邪道四处招摇过市的货色竟留到了如今，直到杀死林哥，才引起三家警觉，再次联手清理垃圾——但这次，貌似又失败了。
凌衣就在燕绝脸边，他很清楚，这人身上伤口虽然多得匪夷所思，但仍有极其微弱的呼吸。
果然，祸害遗千年。
还好，这次被他碰上了！
他甚至有点庆幸这家伙没死，这样自己就能亲手杀死对方，给林哥报仇。
滔天恨意翻涌，小猫铆足力气，一头撞向将死之人的脖子，张嘴，狠狠咬下！
咬空了。
燕绝躺倒的姿势有点怪，把脖子缩起来了，身体又因为失血过多和低温的原因开始发僵，一只小猫根本推不动啊！
绕着燕绝的脑袋无助地转了三圈，聪明小猫想到了另一种办法——压死！
这里是处窄巷，他只要爬到巷子两边的墙上跳下来，砸中胸上的伤口，肯定能给这奄奄一息的死人渣最后一击！
凌衣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不到半分钟，就用着还不算熟练的小奶猫躯体爬上墙头。
瞄准燕绝胸上那道已经发黑发紫的刀伤——
发射！
小猫高高跃起。
命中！
四脚稳稳当当落在那滩粘稠血污上，身下的人立刻有了反应，眉头皱起，一阵抽搐，响亮地“咳”了一声。
吐出一口黑血。
“呼……”
随即……仿佛恢复了生命体征一般，本来微不可闻的呼吸刹那间强壮了不少。
凌衣：？？？
你丫的是白雪公主啊？我还救了你不成？！
可怜的猫猫不愿意相信如此残忍的事实，提起前面两脚，再次朝伤口重重踩下去。
“嘶——”
一阵令人愉悦的吃痛声，随即，一只手抓住了凌衣整个身体，举了起来。
“喵喵喵？！”
小猫四条腿在空中乱蹬，惊慌失措地对上一双猩红眼睛。
死神瞳。
全塔最臭名昭著的一双眼睛。
除了修炼歪门邪道的燕绝，再没人长这么瘆人的眼睛。
凌衣从未怕过，但眼下这具小奶猫的身体很不争气地僵住了。
“咳……”
燕绝将他轻轻放到地上，另一只手捂着唇，咳嗽着坐起身来。
全身伤口随着这一简单动作汩汩冒血。
凌衣骇然，想不通为什么这人真的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朝他笑弯了眼：“是你救了我？谢谢你哦小猫君~”
不客气！！！
凌衣气得炸毛。
燕绝甚至还想摸他，只是刚伸出手，看到自己已经露出白骨的食指和中指，才收了回去。
凌衣始终盯着对方的脖子，正找好着力点规划了进攻路线，对方忽然手撑着地，缓慢起身。
凌衣立即跑远，戒备地盯着对方。
但燕绝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地下，用脚在地上画阵。
这也是燕绝学会的歪门邪道之一——各种稀奇古怪的阵法。
凌衣有点茫然接下来怎么做，但两秒钟就想好了：伺机而动！
跟在这混蛋身边，找机会咬断对方的脖子！
毕竟重伤在身，燕绝动作很慢，走两步就扶着墙歇会，然后继续画。
但除了慢之外，燕绝看上去还真不像有伤的人。神情专注，神情平静，用脚画出的东西也繁复精准无比。
举个例子，状态正常的慕容潇拿尺也画不出这么精准的直线和圆形。
凌衣试着打断对方，但他跑来跑去，猫爪在阵法上留不下任何痕迹。燕绝倒也不赶他，大概是没力气。
血不时滴落在阵法上，燕绝也毫不在意。他一边画一边捂嘴忍住咳嗽，不时念念有词。阵法完成后他又喃喃两句，地上精美的“圆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绝看上去累极。靠着墙喘了半天，藏到垃圾桶后面。
凌衣疑惑他要干什么，立即跑过去。
燕绝只是在垃圾桶后蹲着，脸色惨白，看上去随时会断气。但瞥见他的瞬间，嘴角牵出抹笑：“嘬嘬嘬。”
神经病。
小猫蹲坐在地，不为所动。
燕绝笑容染上无奈：“不理我，跟着我干什么？”
当然是杀你了，蠢蛋！
凌衣心想，可嘴里吐出的永远是一声软糯糯的“喵”。
可恶！
小猫深感丢人地甩了甩尾巴，下一秒，又响起“喵”的声音。
但这次不是他。
是燕绝。
对方望着巷子口，嘴里不断发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猫叫声，连他猫猫本猫都分辨不了。
他在干什么？真有神经病啊？
凌衣惊疑不定，看向燕绝，又看向燕绝注视的巷子口。两分钟后，答案出现了——
“你真要进去啊？”
“我听见有猫猫的声音……”
“叫得怪可怜，这么冷的天小猫肯定不好过。”
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传入死寂冷巷，凌衣顿悟了。
这个无耻至极的死人渣在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吸引别人进来，到他的阵里去！
他要别人进阵干什么？献祭？夺舍？换魂？！
刹那间，凌衣脑海中裂出许多血淋淋的恐怖画面。他心下一紧，本能地跳出去，想让对方离开——
但燕绝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竟比他反应更快。
尾巴被对方一把拽住，一眨眼，整个身子都被燕绝抱在怀中。
他怀里又脏又冷，凌衣挣扎了半天，才钻出个脑袋。
这一出来，一切就都变了。
那个满身血污，让他看一眼都要吐出胆汁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普通清秀的少女脸庞。
燕绝已经换魂了！
不对……这人还是燕绝，燕绝不是换魂，是换了皮囊。
燕绝松开他，撑着垃圾桶费力地站起来——看来的确只换了皮囊，连身体都算不上，燕绝还用着自己那具重伤快死的破身体。
凌衣小跑到巷子中间，雪地上躺着一对男女……看样子还只是高中生，穿着蓝灰相间的校服。
原来不是换，而是复制皮囊……
但燕绝一个男的，为什么不复制这个男生的脸，要复制女生的？
无耻！
学小猫叫骗人进来，无耻！
偷袭两个善良高中生，无耻！
偷学生的钱，无耻中的无耻啊！
凌衣眼睁睁看着燕绝动作熟练地掏两人裤兜，义愤填膺，跳上去就是一嘴，狠狠咬住燕绝的手腕。
“嘶——”如他所愿，燕绝吃痛。但出乎意料，对方在甩开他之前，先托住了他的屁股。
“小家伙还挺有活力。”燕绝一只手托住小猫，另一只手用尚且柔软的小指和无名指摸了摸小猫的头：“乖一点好不好？我不是坏人。”
你不是谁是？
凌衣毫不留情地又是狠狠一口。
燕绝照旧没有在意，若有所思般，自言自语补上一句：“嗯……对小猫来说不是。”
他将凌衣塞进口袋，把凌衣迫不及待往外伸的小脑袋轻轻摁了下，失笑：“外面这么冷，你确定要走？”
这句话……倒很有道理。
凌衣停止了往外挣脱的动作，稍加思索。
他的目标就是跟在燕绝身边伺机而动，比起自己费劲巴拉地甩着四个猫爪子跟在燕绝身后跑，不如就坐在燕绝的口袋里……
燕绝搜裤兜只搜到了一包卫生纸，不客气地占为己用。继而拉开两个学生的外套，终于从外套暗袋里搜出两张五块，两张十块，一张二十。
他给男生留了五块，女生留了十块，又和女生换了外套，把凌衣从大衣口袋里换到校服口袋里，蹲下身，两只手在两人眉心上各打了一个响指。
然后逃命似的踉踉跄跄奔向巷口。
一出狭窄的巷子，天光大亮。
这是座黑白小镇，黑色的建筑，白色的雪，其他颜色在这两种基本色调的裹挟中微不足道。
人来人往，都不敢在街上久留。长生塔十层，一层丧尸二层血魔，三层海底四层野林，五六层百鬼夜行……总之每层都凶险无比，越偏远落后的地方越人心惶惶。
但这些人还不算特别紧张，街上的人也不少，凌衣估计附近多半有月魑，血蚀或者魅影的基地。三家势力汇聚了塔中九成强者，遇到危险找他们就对了。
但这到底是哪？
冷寂的街上充斥着陌生的路标。
燕绝似乎对这也不熟，走到最近的公交站牌那，仰头浏览站牌上的公交路线图。
小猫也仰起头。
红桥镇……
他好像在哪听过这名字。
在哪来着？
不过，长生塔十层，名字相似甚至完全一样的小镇数不胜数，他怎么知道这是哪……
凌衣心想，还想再细看下有没有更眼熟的地名，视野忽然一晃。
燕绝已经看完走人了。
没耐心的家伙！
凌衣又想咬人，可他现在困在燕绝胸前的口袋里，咬不到燕绝，只能咬咬校服。
“没礼貌，这是人家的衣服。”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凌衣心里一阵过电般的恶心感。
搞毛啊！
燕绝一个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装女孩子说话装得这么像模像样，真恶心！
小猫整个缩进口袋里，不想再和这个恶心男人有任何肢体接触。
可惜他一缩，对方的手指就粘过来，戳戳耳朵戳戳脑门，笑嘻嘻道：“哟，小笨猫终于知道冷了？”
滚啊滚啊滚啊！！
凌衣伸出两只猫爪子，拼命扒拉抵抗。
燕绝大概没空和他逗弄，没再伸手，走了几步路，晃进了一家面馆里。
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味，凌衣缩在口袋里也闻得一清二楚，肚子咕噜噜叫。
没忍住，小猫重新探头。
“凌神真的死了？”
“那还有假！视频都出来了，掉进绞肉机，几秒钟就化成血水流进槽里了！”
面馆中，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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