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际线才刚透出些白光的时候,伊万已经收拾好店铺,准备开门营业了。
凌晨五点从郊外的花园采摘下来的红玫瑰,娇嫩的花骨朵上晶莹的露珠还未干。
伊万用戴好手套的手,一丝不苟地、轻柔地把一束束缤纷的花束按高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店门口的白花架上。
身后吱扭一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瞬间把伊万的好心情拉到谷底。
他像晚熟的苹果一样的圆脸蛋,升起两朵淡红色的气愤的红云。他的手从涂过靛蓝漆釉的铁门拂到一层不染的落地窗,略有不满又夹杂着骄傲地想:蓝调、大花棚、各色鲜花一览无余的落地窗才是最好的花店。每天都上油的雕花铁门和一天擦拭两遍的玻璃,远胜过叫个不停的破木门和哗众取宠的灯饰。
“休斯!”伊万转过身抄起扳手,“明天我要是再听到破木门发出半点声音,就把它卸下来。”
街对面的花店门前,暖阳般黄澄澄的向日葵里,探出一个绿叶似的墨绿色针织帽。休斯大迈修长又笔直的双腿,从街对面走过来。
伊万和休斯两家从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是邻居了。爸爸们时不时合作做些投资,妈妈们每个周末都会组织花园聚会。
休斯和伊万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家庭的收入差不多、在同一个班上课,以及都是中规中矩的Beta。但父辈的友谊终结在他们俩手里——他们是天生的对手。
休斯得了新玩具,伊万会央求父母买更好更新的。伊万能做到的事,休斯拼尽全力也要做到。
休斯和伊万像两只不得不在同一座山里生活的老虎,每次见面必是互露獠牙,争锋相对。为了防止对方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变强,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监视对方的动向。因此伊万出现的地方,附近肯定有休斯。
每天早晨上学,罗蕾大妈在街上看见肩并肩齐步走的伊万和休斯,总是感慨:“这两个娃娃的关系真好,走哪儿都在一起。”
但实际上,形影不离的伊万和休斯正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地向前走,彼此都想比对方走得更快一步。
在湖边举行的成人礼上,第一次穿上熨得平整的黑燕尾服的伊万,面对深蓝色燕尾服打扮,系了条暗红色波点领带的休斯,恶狠狠地说:“终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
休斯挑了挑英气的眉峰,轻蔑地笑了。“你先长得和我一样高再说吧。”
身高!伊万心里梗着一根不上不下的刺,生理上的限制是无法用后天的努力弥补的。休斯生来四肢纤长发达,身材高大挺拔。无论伊万每年长高多少,在休斯面前他总会低大半个头。
如今他们在同一条街的两边各开了一家花店,尽管两个人想尽办法招揽顾客,街坊邻居们总是对半分地光顾两家店,谁也没办法在生意的好坏上胜过对方。
“再过半个月,”伊万浇花的手不自觉地放快动作,“我托人从东亚买的白荷花就到了,这样就能在城里的展览会上一鸣惊人啦!运气好的话作为代表到温彻斯顿去参加全国的博览会,让休斯这小子眼红去吧,这一次我赢定了。”
“早安,伊万。”
“早安。”
“伊万,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聊聊。”休斯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玛瑙石一般澄澈的绿眼睛笼了一层阴沉的薄雾,光滑饱满的前庭盖着厚厚的乌云。
“我向你保证,明天你不会听到酸耳朵的开门声了。”
伊万听出了休斯话里离别的意思,平直的眉头绞成一团粗密的毛线团,他放下手里的浇水壶,用蓝莹莹的眼睛打量休斯。
“我应征入伍了,明天出发去新兵营。这次去的时间比较久...你知道现在南边的战事越来越激烈了,北军接连攻占了阿罗莎河南岸的几个村庄。我想收集家人朋友的照片,避免回来谁都不认识了。咱们俩斗了二十几年,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你可以给我张你的照片留作纪念吗?”
“可是你和我同是维奥乡的Beta,年龄也相近,为什么我没有收到募集令?”伊万嘴唇抿得发白,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
“哦,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上周和格雷戈叔叔去市中心买渔具,被征兵的军官看中了,于是重新测了血统。”休斯的绿眼睛躲躲闪闪,“结果是Alpha。”
一朵乌云静悄悄地笼罩在无遮拦的晴空中,阳光烘热了的风慢悠悠四处游走。伊万的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红苹果一样的红晕完全褪干净了,热风轻吻着他光滑又苍白的脸颊。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店里。
“他们说我的信息素太淡了,乡里的测试仪测不出来...伊万!你在听吗?”休斯快步走进伊万的花店,天蓝色的墙纸与错落有致的各色花卉相互映衬。伊万双手叠在胸前,从内屋迎面走出来,休斯冲太快没刹住,扑在伊万的身上,高挺的鼻梁擦过伊万还带着清晨的寒气的鼻头。休斯的鼻尖蹭过伊万刚用剃须膏刮过的下巴,他闻到了伊万身上清爽如雪松的味道。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休斯松开抓住伊万双臂的时候,手指尖微微抖了抖。
“你去当什么兵?”
“狙击手。”
伊万扑哧一笑。“你要是能当狙击手,我都能当神枪手了。连天上的麻雀都打不下来的家伙。”
伊万折了枝奶油玫瑰别在伊万夹克服胸前的口袋里,变戏法似的递给休斯一双棕色麂皮手套。手套的边缘匝了一圈白净的长绒毛。
“天冷的时候戴,可要把手保护好,冻僵了扳机都扣不动。”
“你送的礼物也太贵重了。”
“你说什么呢,”伊万大大的招风耳俏皮地动了动,梅花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定定看着伊万。“这是我借给你用来防寒的,今年圣诞回来的时候,你得亲手还给我。”
休斯点了点头,向屋外走去。
“你没有生气我是Alpha的事,对吧?”休斯走到门口停住问。
伊万耸了耸肩,“以前总和你对着干,是因为咱俩有太多共同点了,每次看到你得了什么,会有自己也不差为什么得不到的不甘心。但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啦,从今以后,咱俩要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我会继续留在这里做个平平无奇的花店老板,而你以后会当上军官。上前线为你的家乡挣回金奖章吧!”
二
朝气蓬勃的太阳从清晨的雾气里跳出来,金色的阳光铺开在阿罗沙河粼粼的波浪里。
雏鹰一般年轻的战士们身穿灰蓝色的军装,脚蹬统一的小牛皮黑漆靴,站在河岸边与家人道别。
“休斯,哪家的姑娘跟你好上了?”扎罗是休斯唯二的好兄弟,他的姑妈是休斯家的表亲,两家人十几年一直保持来往。扎罗的爷爷莫里霍夫曾经当过御林军,兵役服满后回乡务农,如今家里有三十亩地,修了专门的马棚和牛棚,雇了三个长工,养活家里七口人,但老头子心里一直惦念的是孙辈可以继承当兵的荣誉。所以一听说维奥镇开始征兵的消息,莫里霍夫爷爷第一时间让孙子拾掇干净参加兵检。今早上天还蒙蒙亮,妯娌们已经把路上吃的面包烤好了。
扎罗穿着新兵里面熨得最平展的制服,板正的寸头下是平直的眉毛,深邃的眼窝在小麦色的面颊上投下阴影,两只不安分的像玻璃珠一样的浅褐色眼睛正打量休斯。
休斯抬手摸了摸左肩,没有搭理他。
“不是吧兄弟,你分别的苦涩的表情太明显了,想抵赖可没门!”
“Omega,Beta,Alpha?不过不管是什么血统,在你SSS级的Alpha威压面前,连低等级的Alpha都只能做瑟瑟发抖的小绵羊。”扎罗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费力地拔出一根香蕉。
运送军队的帆船黑缪斯号靠岸停泊,飞叶似的船帆在风中飒飒作响,三个军官走下船,指挥新兵们放行李。
休斯笑了笑,抓住格雷戈叔叔送给自己的背包扔进储物舱,扎进松散的队伍里。休斯比周围的人高出半个头左右,他亚麻色的卷发在晴日的照耀下闪着流动的金属光泽。
扎罗走到他身边,瞪圆了眼睛,边鼓着腮帮子吃香蕉,边歪头看休斯。“不会吧,你不会还没说你的血统等级吧?”
清风吹在出了汗的额头上,休斯瞥了他一眼,“我在想会去哪个新兵营,你在想什么有的没的?我清清白白一身轻,你可别向我身上泼脏水。”
“去哪个不都是一样,挖战壕、学做饭、练队形...我爷爷还等着我戴金奖章回去呢,就我这做饭的技术,不得把营里的厨房全烧光?”
“大不一样。四个新兵营克里苏、勒纳尔、阿彷和林洛赛分别设在帝国的东南西北。克里苏以东的雪山地形常年积雪,荒芜极寒,南部临海的勒纳尔每年总会吞没几艘巨艇,西部戈壁滩上的阿彷酷热难耐,而建在首都温彻斯顿的林洛赛条件最好,但训练也最为严格,出营后的士兵大多编入御林军。”休斯眯起眼向右望,“我不和你说了,我们团在点名了,回见!”
“哎哟!你还没告诉我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啊?我告诉你我看人的眼神很准的,你这小子绝对是心里有人了,那新手套是谁给你缝的?铁证如山你不要狡辩...啊喂!”扎罗在人海的另一岸埋头大喊,随即肩膀挨了刚走过来的约夫上校结结实实的一拳头。
三
一年后的隆冬,克利希山脉,裸露的铁灰色岩石覆盖上了没膝的厚雪。休斯穿着灰白色棉袄,戴了顶米白色的兔毛双耳帽,趴倒在高地的地坑里,完全和雪地融为一体,只让蓝布包裹起来的莫辛纳甘步枪伸出坑外,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白茫茫的大地。白银质感的护目镜下,他的绿玛瑙色的眼睛正充满警惕地扫视四周。
今天是克里苏新兵营的最后一场雪地狙击赛,留到最后的人不仅可以获得三等铜奖章,还可以参与王牌部队——冬鹰的特训,冬鹰作战队号称全国顶尖狙击手的摇篮。
休斯已经在雪地里埋伏超过四个小时了,他的嘴唇冻得发紫,但他清楚一点钟方向伏击的对手也不好受。他现在脑子一团浆糊。
“都怪扎罗早上的那封信。”休斯咬住后槽牙切切地想,又止不住回想信中的内容。
好兄弟休斯:
你最近怎么样?该死的约夫·库尔布斯基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恶。每次野地侦察他总要挑我当副手,谁不知道他在林子里跟个疯子一样,看见交战的地方就要冲到敌军的边界周围侦察。上周大半夜他把我从暖和和的被窝里拽出来去傅里叶河南岸埋地雷,埋到一半被敌军的侦察兵发现了,子弹砰砰在对岸响起,我们俩赶紧跳到河里。老兄你知道我走了多大运才逃回来吗?好几颗子弹在我头上划过,还打死了好几条鱼,河水满是死鱼流出来的血,对岸的人估计以为已经把我俩打死了,枪声没一会儿就停了。约夫这家伙终于倒霉了,一颗子弹刺穿了他的右大臂,打断了骨头,这下他要打石膏十天半个月了。我不仅毫发无损地回来,得了三等铜奖章,还在口袋里装了几条又肥又大的鱼,专门烤来在约夫大魔头面前吃。看着约夫右手打不着我只能拿眼睛干瞪,可把我解气坏了。
对了,我表叔昨天来看我,他说伊万订婚了,婚礼订在下个月圣餐节之后。姑娘是罗蕾大妈介绍的,隔壁米沙尔村的一户渔民家的小女儿。说实话我没想到咱们这一帮人里伊万最早结婚,他的性格很闷啊,估计姑娘到该嫁人的年纪了吧。你觉得呢?
扎罗
辽阔的大地上出现一条隐秘的灰线,不留痕迹地在远处画了一条边界。休斯迅速扣动扳机,装了消音器的枪身低声鸣叫一声,五百米开外一朵妖冶的血花正融化积雪,缓缓绽放。
休斯头也不抬地收拾装备,仿佛心冷透了手脚就不会感觉到冻,他的双手可以灵活自如地把子弹装进弹匣里。
一辆迷彩色巨型雪地摩托停在休斯身后,一个脖子上围了很长的灰绿色围巾的高个子男人跳下车,站在休斯旁边拿望远镜看了看四周。
“看来你是今年的幸存者啦,欢迎来冬鹰。我是队长格里夫。”格里夫笑嘻嘻地眯起紫罗兰色的狭长的眼睛。
“冬鹰多快可以让我成为王牌狙击手?”
“如果你能吃苦,半年足以。”
休斯握紧手中热气未散的枪管,“吃苦到什么程度?”
“把你的力量、勇气、智慧以及未来全部交付在这把枪上。”
“光是这样,”休斯冷蔑地笑,“三个月足以。”
格里夫一愣,接着大笑起来。
像马群一样飞驰过境的大片乌云,裹挟着朔风拂面吹来,其间雷霆乍起,冰丝如尖刀般划过面颊,天空如同嗜血的怪兽,正缓缓张开獠牙。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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