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往一班的方向走去,杜珉珉已急急冲她跑了过来。
“怎么搞的啊?”杜珉珉擒住姜堇手腕,轻一扭去看她胳膊肘上的血痕:“摔成这样,快去医务室吧。”
姜堇笑道:“不打紧。”
“怎么不打紧呢?”杜珉珉眉锁得更紧:“谁不是被爸妈宠大的呀?这么大一血口子,爸妈看着不心疼啊?”
也许阳光太晃眼,杜珉珉的话令姜堇有一瞬的恍神。
这时李黎走到两人身后来,她是一班的第二棒,听不出什么语气的说了句:“装呢。”
杜珉珉拧着眉便要上前与她理论,被姜堇拉了一把。
杜珉珉回头便想说“姜堇你别这么好脾气”,却见姜堇自己走到李黎面前。
“你说什么?”她轻声问道。
语气很轻而没有任何表情,阳光晃得她那双浅棕色的瞳仁讳莫如深。李黎下意识便想后退半步,却又不想在姜堇面前落下风,便只抿了抿唇。
姜堇用刚刚那种不带任何笑意的眼神又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风吹得李黎刚跑出了些汗的皮肤蕴了些凉意。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发现,姜堇,这个头发柔软的、纤纤的、总带着柔和笑意的女孩,也许并不如她表面看起来那么顺从。
仍是不想落下风,攥着拳在姜堇身后喊:“搞什么,神经病啊!”
杜珉珉挽着姜堇的胳膊笑得格外开怀:“你跟她说什么她气成那样子?”
姜堇也带着浅笑:“没什么。”
这时一群人急吼吼跑过她们身边,杜珉珉拉着姜堇往旁一让才堪堪没撞上,又挽着姜堇回头去看,发现那群人是奔着陈列去的。
叶炳崐在一旁维持秩序,跟那些来送水的同学说:“白水就不收了啊,收冰可乐,百事不收只收可口。”
另外男生去敲叶炳崐的头:“那是你自己爱喝可乐吧。”
叶炳崐笑嘻嘻。
杜珉珉远远看着:“陈列跑步的时候好帅啊!姜堇你觉不觉得?”
姜堇望着少年沐在秋日阳光下。
他的双瞳是一种很浓重的黑,眉毛也黑。对比出他的睫毛显出一种半染浅金的棕,喉结分明,对着围拢过来唧唧喳喳夸他刚才厉害的人群,不笑也不说话。
姜堇也不知是回应杜珉珉、还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帅吗?”
杜珉珉都惊了:“这样的都不帅?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帅?”
姜堇笑一笑不说话了。
叶炳崐好容易打发了围拢过来的同学,抱着好些冰可乐:“列哥你这是红了啊。”
陈列还那副神色,没喜悦也没推拒。准确来说,他好像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只是发现叶炳崐同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向一个方向。
陈列跟着看了眼。
站在那里的是姜堇和杜珉珉。
杜珉珉手里拿了张创可贴,准备等姜堇喝完水帮她贴。正在喝水的姜堇,那身不入流的暗砖红色运动服,显得她双腿纤直而脆生生的白,化纤材料汗湿了黏在背上。
她仰头喝水,白皙的颈项拉出纤长的线,睫毛垂着,一滴汗自额角滑自深深的颈窝。
陈列又瞥叶炳崐一眼。
发现叶炳崐和他不一样,看向的是姜堇某处姣好的起伏。
陈列拔腿便往前走去。叶炳崐反应过来,跟上,有些讪讪地说:“我可不是对她感兴趣啊,我没那么闲。”
陈列一个字也没回应。
高三的悲惨在于,即便开校运会,仍要上晚自习。
下了晚自习,陈列回到臭水河边,刚要登上自己那条破船,身后一阵沓沓地脚步引着他回头。
是姜堇。
仍穿着白日里那件暗砖红的运动衫,裤子已换成藏蓝校服长裤。她背着书包一路猛跑回来,远远望见陈列才停下脚步。
因她跑得太剧烈,双肩书包一边的肩带滑下来落在肩头。她白皙的额浮一层细汗,胸口剧烈起伏着,却神色平静地望着陈列。
陈列忽就明白了她在校运会上为何跑得那样快。
她每晚都是从学校这样跑回臭水河边来的?
跑得那样猛烈?为什么?竟没比乘公交车回来的陈列慢多少。
好像她那纤薄的身体里,蕴藏着什么按捺不住、压抑不住的东西。
陈列并不想发问。他已不对任何人产生好奇了。
姜堇也没同他说任何一句话,只望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一边朝自己那条破船走去,一边浑不在意地撕掉了自己手肘处的创可贴。
那是白天杜珉珉小心翼翼替她贴上去的。
姜堇钻回船里,陈列才意识到自己在望着她背影。
他回到船舱,烧水,本想到甲板上洗澡,想到姜堇,便拧了毛巾在船舱里囫囵洗了个。躺到硬而窄的木板上,他一只手臂枕在头下,起先阖着眼,又睁开。
望着黑暗中空无一物的船舱顶。
他忽然意识到,姜堇身上有种难以描摹的吸引力,并不来自于叶炳崐无意间盯着看的、她姣好的曲线。
那是一种风情,来自她身上冲撞的矛盾感。来自她浅棕而柔软的睫、纤而脆弱的颈项、柔和的外表,和一切暗地发狠的、激烈的行为。
陈列翻了个身,阖上眼睡去。
这一切,跟他并没有关系。
-
陈列干得最错的一件事,源自无数个巧合。
如果那天并非他亡母的生日。如果他没有逃掉晚自习。如果他没有在陌生的江城街头看到一一个人肖似他久未谋面的舅舅。
他不会鬼使神差地跟上去。
走过两条街他才发现,那人,好像真是他舅舅。
他舅舅怎会在江城?
他一路跟着走,走到路边电灯“啪”一声亮起、燃起薄暮里第一丝光亮。
舅舅的身影匆匆走入一个小区,陈列抬头看了眼。
小区名叫“鹭城”,茶褐隶书衬在火岩棕背景墙上显出某种高端。陈列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跨过门闸,并没被保安拦下来。
舅舅在一片绿化带间穿行。
陈列对着那背影,始终喊不出一声“舅舅”。他沉默着快走两步,一手搭上舅舅的肩。
舅舅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显出某种惊愕。
“陈列?”舅舅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进一步压低声:“你跟踪我?为什么?”
陈列沉默着,并答不出一句“为什么”。
为着今天是他没任何记忆的亡母的生日?舅舅还记得吗?
陈列看一眼面前慌乱的中年男人,敏锐捕捉到他眼神扫向楼栋下抱着个婴孩的年轻女人。
陈列瞬时明白:那是舅舅的私生子。舅舅借着出差的名义,在江城另安了一个家。
“你快走。”不知是否因着秘密被撞破,舅舅的语调有些气急败坏:“就当今天没碰上我。”
陈列:“我……”
“你想找我要钱是不是?”舅舅深拧着眉,神色显出某种中年人的促狭兼穷凶极恶:“我帮你到江城上学真是帮了只白眼狼!这么大个人情你已经还不完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你真是和你那不成器的爹一模一样的东西!”
陈列盯着他那因惊惶而喋喋不休的嘴,忽觉得很像被抛到岸上缺氧的鱼。
一句“你还记得今天是我妈生日吗”好像也没必要问出口了。他肯定不记得。
他见陈列站在原地,又恼羞成怒在陈列肩上一推:“快滚!”
陈列往后趔趄半步。
忽地,身体里那种深重无力的疲乏感和无力感又漫了上来。
他在浓稠似琥珀的路灯中转身,一抬眸,见姜堇背着书包、纤细双臂抱着一摞书站在路灯下。
他能听到身后舅舅走到了那对母子身边。
正跟那女人解释:“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不认识,神经病,想搞推销吧……”
陈列看着姜堇,一贯无表情的脸上,眉蹙了起来。
他并不想掩饰自己此刻的不耐烦。
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姜堇?
真麻烦。
他一言不发地勾着单肩包往前走去,姜堇跟着来,背着书包走在他身侧。陈列瞥她一眼,她看向他的神色平静而不带任何探究和审判。
她只是说:“我晚自习请了假,来这里做家教。”
陈列管她是不是来这里做家教。
他舌尖抵着上颚才没发出那声更加不耐烦的“啧”,两人并肩走到小区门口,陈列随意跳上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
他并没回头去看,一手插在校服口袋,一手抓着吊环站着,只是眼尾余光瞥见姜堇抱着摞书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
直到有人下车,陈列坐到靠窗的单个座位上。
从校服里的T恤口袋内掏出一张照片来。
一张经年的照片,磨出了些毛边。照片上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编一条三股辫斜垂在肩上。旁边一行打印出的复古艺术字,写着:十月十三日·二十岁生日留影。
从家里“逃”出来的什么,陈列除了这张照片什么都没带,固然那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家里也无旁的可带。
他望着车窗外流溢的街灯,把照片放回了口袋。
陈列这样的人,很早就明白生活中的倒霉事不会单单只发生一件。
它们像藤蔓上的葡萄,一扯扯出成串,诚心要把本就疲乏不堪的肩膀压垮一样。
这天下晚自习,他拖在最末离开教室,先是在校门口遇到了姜堇,他紧抿着唇线回避了视线,又敏锐捕捉到,等在校门口的那黑衣男人似曾相识。
大脑几乎来不及反应,身体已下意识闪身到校门口的门柱边。
姜堇便是在这时走出校门来。
穿黑色夹克的男人叼着根烟走上前来:“小同学。”
姜堇站住脚步。
男人三白眼,左眼一条贯通的疤从眉骨连到眼下,显出眼眶内一只毫无生气的义眼。他叼着烟,浓厚的烟雾喷在姜堇白嫩的脸上,问姜堇:“认识陈列吗?看到他了吗?”
陈列避在校门口的门柱边,心脏砰砰砰跳起来,手攥成拳的动作是无意识。
那一瞬脑子里蹦出来的,是锈铁门上的油漆、拍在木桌上的刀、“无意”散落在他家的那些残酷照片。
校门口的一盏路灯显得孤孑,浓黄的光铺洒下来,愈发显出初秋的夜里寒意露重。
陈列能明显感到,姜堇的眼尾不露声色朝他这边瞟了瞟。
然后,姜堇在路灯下顶着那张白皙而无辜的脸:“陈列?”
“不认识。”她摇摇头道:“刚才也没看到什么人,同学应该都走了。”
她看上去那样平静,在喷到她脸上的烟雾中,连声音都没有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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