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圆魄高悬,团圆之夜,莫谈离别。
长安城内人声鼎沸,今夜没有宵禁。华灯初上,代替了月亮,光散落到熙攘的人群身上,将脚下幽暗的月影变为更深沉的灯影。欢声笑语间,人潮涌动时,影子也在虚实间交替。
今夜的贺府显得有些孤单,诺大的贺府却连一盏灯也没挂,四周的街道空无一人,凄苦的月光缠绕在贺府周围,挡住外界的吵闹,阻隔府内不时传出的怪声。
贺玉林紧张地望着门口,月光透过门缝,与屋内的灯火碰撞,在门缝处形成闪烁的边缘。他想起了去年的中秋,也是这个时辰,一家人位于花园之内赏月,吃月饼。妻子与儿媳坐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大郎和自己下着围棋,聊些朝中趣闻与江湖轶事,二郎在一旁用功读书,小女儿则和下人们嬉笑打闹。在某一刻,贺玉林将头抬起,看见月光洒在凝望着月亮的家人脸上,宁静,美好。
妻子抓住贺玉林手臂的手握的更紧,这力道让贺玉林从温馨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他看向满桌的美味佳肴,又看了看妻子,随后将目光转向饭桌上的其他人,长子,次子,女儿,身怀六甲的儿媳,每个人的身子都在颤抖,灯火的光芒在他们脸上闪烁,映照出一张张恐惧的脸。
听着膳厅外不时传来的惨叫,贺玉林也握紧了自己的刀。尽管这些年忙于朝政,可他也没落下自己的武功,只是太久没有经历过厮杀,他需要时间,来找回当初游走于生死之间的快感。
贺玉林抛去杂念,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渐渐地,贺玉林的身躯不再紧绷,手也慢慢松开,轻轻搭在了刀柄上,耳边的惨叫不再凄厉,反而变为了振奋人心的战鼓声。
这一刻,贺玉林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战场上,他用这把刀斩下无数颗头颅,用敌人的头骨,搭成一座通天之桥,将自己的大哥送往权力之巅。
房门突然被推开,贺府的管家赵老头上半身从门后探了出来,双手抓着敞开的房门,面色慌张,语气焦急。
“老爷!快走!他杀了……”
话音未落,一柄利剑穿透了赵老头的胸膛,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上开出血色的花,饶是杀了这么多人,那只握住剑柄的手却未沾染分毫血迹。
贺玉林盯着那只手,兴奋异常,家人的尖叫丝毫影响不了他。
十五步,是门与贺玉林的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贺玉林胸有成竹,在敌人跨入房间的一刹那,只需一刀,便可让其身首异处。
贺玉林情绪高涨,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他眼里只有那一只手,他平静的身躯积蓄了巨大的力量,只待敌人显出真容。
“来了!”剑从赵老头身上抽走,赵老头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流光瞬息之间,门后之人应声而入,来人身材高挑,黑发高束,手中利剑血迹斑斑,身上衣衫洁白若雪。
贺玉林猛然起身,抽出宝刀,周围的灯火也变得飘忽不定。
房内飘摇的灯火映照出男人年轻俊朗的脸庞,鼻梁如山峰挺拔,面容似寒风雕刻,眉峰似剑,目光却不像燃烧的火炬,反而显得灰暗,冰冷,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贺玉林看着这张脸,高昂的情绪跌落谷底,所有的平静与自信如潮水一般褪去,先前积蓄的力量骤然消失,握住刀把的手颤抖不已,他已经丧失了挥出这一刀的勇气。
是啊,他怎么敢挥出这一刀呢?朝堂之上,这个人是科举恢复以来的第一个状元,协助当今圣上登基的功臣,官拜大理寺卿,是未来宰相的不二人选。江湖之中,这个人一剑击杀泣花宫宫主蓝笑凉,将盗龙人柳照竹捉拿归案,于武当山巅击败剑仙张望烟,留下骇人的传说。他是闻名天下的玉面状元,人称当世第一剑“状元剑”的孟风舟。当今世上,又有谁敢在他面前挥出一刀,舞出一剑呢?
贺玉林瘫软在座位上,刀也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遭的空气变得冷寂,原本还在啜泣的小女孩也安静了下来,房间内只剩下众人绝望的呼吸声。
孟风舟没在意屋里的气氛,他扔掉手中的剑,径直走到饭桌面前,站在小女孩的身后,看着贺玉林的眼睛,一言不发。
贺玉林也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双手抱拳示意,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梳理整件事的缘由。
“孟廷尉,你我无冤无仇,今日这番作为是何用意?”
孟风舟并没有回答他,一只手转而搭向腰间的剑柄。
这个动作让贺玉林紧张起来,不过孟风舟并没有出手。他想起一个传闻,玉面状元与人交战时使用的都是朝廷的制式剑,他腰间常年配着一把剑,从未有人见过其出鞘。他望着那柄剑的剑鞘,黝黑古朴,上面的漆都已经快掉完了,看不清花纹的样式。
这剑鞘给贺玉明一种熟悉的感觉,可他并没有多想,继续寻求一线生机。
“是谁派你来的?从你踏入贺府到现在,已足足过了一刻钟,长安城的守卫却没有任何反应,策划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当朝重臣,是杜阁老么?”
孟风舟依然保持沉默。
贺玉林把孟风舟的反应当作默认,随即站起身来,用力一拍桌,愤怒地说道:“我就知道!该死的杜老贼,他早就想置我于死地了!陛下刚一登基,这家伙就迫不及待了!孟廷尉,你绝不能听信这老贼的话,虽然你们都是为陛下做事,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朝廷的红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你总有一天会威胁到他的位置。我们以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他却想取我的性命,你敢担保他未来不会对付你么?孟廷尉,还请三思啊!”
见孟风舟还是没有说话,贺玉林只当计谋奏效,继续乘胜追击,“孟廷尉,你现在迟迟不愿动手,想必你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今天是我在长安的最后一天,明日我将上任苏州。我一失势,杜老贼就要杀我,他一定许诺了你很多好处。可你想想看,为什么他不让你在我到苏州的途中动手,非要选在今天,在我的家里?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顺利成章地帮你掩盖这件事,你就落了个把柄在他手上,你将一辈子受他制衡,相信孟廷尉这样的天之骄子决不甘于如此吧?”
见孟风舟还是没有开口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贺玉林明白只靠口舌说服不了他。
贺玉林继续说道:“孟廷尉,杜老贼能给你的权力是一副毒药,而我却能给你一剂良药。只要你今日放过我,我愿意献出我一半的家产,想必孟廷尉也知道那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足以让长安所有百姓十年之内衣食无忧,夜夜笙歌。”
孟风舟还是一副冷峻的模样,手却开始摩挲起剑柄。
“六成。”贺玉林继续加大注码。
孟风舟手上动作没停。
“七成!这是我的底线!”贺玉林咬牙说道。
孟风舟不为所动。
“八成!如果这都不满意的话,那你不如杀了我!”贺玉林吼道,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孟风舟猛然握住剑柄。
“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能杀我!我是楚国公,是前朝兵部尚书,当今太后的兄长,大炎王朝的开国功臣!你若杀了我,陛下一定会追查,就算陛下他默许了这件事,也一定要有一个人出来顶罪。杜老贼随时可能把你卖了,到时候你将死无葬身之地呀!”贺玉林视死如归的勇气骤然倒塌,他惊慌失措,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将椅子撞到在地上。
孟风舟右手握着剑柄,左手却扶住了小女孩的座椅,小女孩顿时哭了起来。
贺玉林见状泪如雨下,女儿的安危让他不再害怕死亡,他陡然跪地,对着孟风舟猛猛磕头,每一次起身都让地面上的血迹加深一分,额头的沙石更往皮肤里深入一点,“孟廷尉!求求你,放过我女儿!我的家产全部给你!我这条命也给你,你要杀就杀我吧!只求你放过她!她只是个孩子啊!”
“大人,我的命也给您!只求您放过舍妹!”贺玉林的长子也跪在了地上。
“孟廷尉,把我的命也取走吧,这样您也好交差,求您放小女和次子,还有我的儿媳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条生路!“贺夫人也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贺家次子却怒骂道:“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他迅速捡起地上的刀,朝孟风舟用力劈了过去。
其他人来不及阻止,刚想大声呼喊,随即所有的声响都被卡在了喉咙里。
刀刃结结实实地砍在孟风舟的脖颈上,却没有身首分离。孟风舟纹丝不动,刀却在孟风舟的肌肤上颤抖,那是握刀人的手在抖。刀刃未能寸进分毫,孟风舟一滴血都没有流下。
在场众人被这一幕惊掉了下巴,贺玉林的次子更是目瞪口呆,手慢慢松开,刀与人一同跌落在地,孟风舟的脖颈还是一样的白皙,没有一丝刀印。
贺玉林心头翻起惊涛骇浪,他看清楚了,刀刃并没有碰到孟风舟的脖子,而是在毫厘之间被一层无形的膜给挡住,这样运用内力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不顾众人的惊讶,孟风舟松开握住剑柄的手,将其伸入自己的胸襟,周围的人见状全部屏住呼吸,如今孟风舟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们胆战心惊。
孟风舟掏出一块玉佩,扔给了贺玉林。
贺玉林接过玉佩,仔细一看,随即瞳孔收缩,脊背发凉,“这…这是太上皇给太后的鸳鸯比翼青石佩,三十年来她一直随身佩戴,从未将其摘下过,怎…怎么会?难…难道说?”
“因庶人李维云犯谋反罪被处死,太后伤心过度,思念成疾,终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身子愈发虚弱,终是患上不治之症,已于一个时辰前驾崩。”孟风舟终于开口说话了,可话语里的内容却比他本人更让人恐惧。
“不…不可能,我两日之前才去看过她,她除了身子虚弱,并没有患病的迹象,不可能!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贺玉林恐惧到极点,语气慌乱,腿部好似悬挂了千斤巨石,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刚想往前走一步,又摔倒在地,他的长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在儿子的搀扶下,贺玉林似乎有了力气,他惊恐地嘶吼:“你们…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我…我要见陛下!不,不见陛下!我不见他!我要见太上皇!我要见太上皇!”
“太上皇得知此噩耗,也已病倒在床,现在太医正在为他医治。”孟风舟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而后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太上皇因悲伤过度,在太医走后,将于今夜寅时左右于太极宫内自缢,追随太后而去。先皇与太后之间忠贞不渝,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也将被史官如实记录,流芳百世,成为后世的典范。”
“不…不…不…不会的,你…你已经得了天下,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为什么?”贺玉林目光呆滞,喃喃自语,他的儿子再也搀扶不住他,他的身躯犹如烂泥一般,倾泻一地。
贺玉林绝望至极,涕泗横流,仰天长啸,“李暮山!你这个畜生!你杀死了你的兄长,杀死了你的弟弟,杀死了太后,现在要来杀我!好,成王败寇,这些我都认了。可是,可是,他是你的父亲啊!他是你的父亲啊!他把你从那荒芜的山村里带出来,他把能给的东西都给了你,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杀光他的亲人,现在你还要杀他!陛下啊!李大哥!我们戎马一生,终结了残酷的乱世,为天下黎明百姓带来了太平,可却不能安度晚年,要看着家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李大哥,这就是得天下的代价吗?”
已知天命的贺玉林,像个垂髫小儿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贺夫人蹲了下来,泪流满面,怀抱着自己的夫君,任由其泪水打湿自己的胸襟。
接着是儿媳,而后是女儿和次子,最后是长子,所有人都流下了泪水,所有人都泣不成声,只有孟风舟依然面无表情,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人的眼泪总是会流干的,在那之后,有人心情好转,有人揉眼解涩,有人倒头便睡。贺玉林却不同,他通红的双眼紧盯着地上的刀,既然全家人都难逃一死,还不如带着尊严死去。
贺玉林正这样想着,孟飞舟却掏出一个白色小净瓶,随后从桌上拿了一壶酒,将瓶子里的紫色液体尽数倒入壶中,接着他将桌上其中一个金樽倒满了酒,便将酒壶放回桌上。
他认得这种毒药,是南疆奇毒“一刻千金”,服下之后与常人无异,一刻钟一过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劫后余生的笑容挂在了贺玉林的脸上,这样的意思再明确不过,陛下只要他一个人的命。
贺玉林一扫阴霾,站起身子,力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向孟飞舟拱手致意,“孟廷尉,今天是中秋节,还望孟廷尉通融一下,让我与家人吃完这顿饭,在下感激不尽。”
孟风舟点了点头,贺玉林哈哈大笑,将椅子从地上扶起来,把装满毒酒的金樽与酒壶拿到自己跟前,坐了下来,挥手招呼着大家,“来来来,饭菜都凉了!孟廷尉,你也一起吃吧,明俪,搬一张椅子过来,再拿一副碗筷!进娴,往旁边坐坐,
给孟廷尉留个位置!进功,把赵老头的尸体搬出去,再把血迹处理一下,再去大堂把我的藏酒拿来!”
贺玉林说完,只有他的夫人动了。贺夫人从碗柜里拿了一副碗筷与一个金樽放在桌上,随后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小女儿不停啜泣,不愿挪动自己的位置;大儿子紧咬嘴唇,流下不甘的眼水;次子浑身颤抖,泪流不止;儿媳则趴在桌上,让眼泪顺着桌边淌下。
贺夫人轻轻敲桌,开口说话,声音温柔而坚强,“今天是你们和爹的最后一顿饭,希望你们都听话点,让爹开开心心地走,不要让爹带着遗憾离去,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这是我们最后能报答他的方式。”
贺玉林微笑着,眼含热泪,能娶到明俪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女儿贺进娴不再啜泣,慢慢把椅子移开,让出了一个位置。长子贺进功也向房门走去,收拾起凌乱不堪的房间。
贺夫人将板凳摆好,对身旁的孟风舟致歉,“不好意思,孟廷尉,见笑了,请坐!”
孟风舟点头示意,随后落座,接着,除了贺进功以外,其余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见所有人都已坐好,贺玉林说话了,“请孟廷尉多多包涵,我们等一等进功吧,酒不来怎么能吃饭呢?”
饭桌上没有人再说话,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至于在等什么,恐怕大家想的都不一样。
不多时,房内的尸体与血迹都被清理地干干净净,贺进功飞速跑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就扛着一坛酒进来,只是他的样子不太好看,面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哈哈,好儿子!你真懂我!自从来了长安,总是用这么小的樽来喝酒,一点都不过瘾!今天我要敞开了喝!进功,再拿几个碗过来,喝酒不用碗,算什么好汉!”
待碗和酒全部备好之后,贺家人总算齐齐整整地坐好了。
贺玉林站了起来,拿起酒坛,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顺着他的右边一路倒过去,直到他的儿媳妇面前才停下。
“惠珠,你现在有身孕,不宜饮酒,今天就算了吧。”贺玉明又对着贺进功说道,“进功,站起来,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要懂得待客之道,先敬孟廷尉一碗!”
贺进功站起身子,双手端着碗,对着孟风舟说道:“孟廷尉,在下贺进功,任刑部令史,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在下先干为敬!”说完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脸色变得通红,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忍住想吐的感觉,慢慢地坐回位置上。
“哈哈哈,这可是我珍藏二十二年的女儿红,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的!你可千万忍住了!孟廷尉,我也先干为敬!”说罢,贺玉林一口喝掉碗中美酒,大笑道:“痛快!”
孟风舟也抬起碗来一饮而尽,他还是面无表情,平静地问了一句:“二十二年么?”
“孟廷尉你若喜欢,待会儿尽管去拿。”
孟风舟点头,这倒让贺玉林感到惊讶,没想到玉面状元也是一个好酒之人,他随后又给孟风舟倒了一碗,将自己的碗也满上。当他喝完之后,发现孟风舟的碗也空了。
“孟廷尉好酒量!“贺玉林称赞道,他倒了三碗酒,而后端起碗来致意,“这一次,我们一起来,敬这个美好的中秋之夜,敬这太平盛世,敬太后,敬先皇!”
这碗酒孟风舟没有喝,贺玉林也并不意外,反倒是他的二郎,酒刚喝进嘴里便吐了出来,让人贻笑大方。
“进名啊,你看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带兵打仗了。唉,遥想当初,我们五兄弟,于乱世中相识,于关圣帝君前结为异姓兄弟,那之后……”
以往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贺玉林追忆往昔的环节可谓是必不可少,初听还有意思,可听得多了,难免就有些倦了。可今天,每个人都听得格外认真,生怕错漏了哪个细节,桌上的饭菜是一点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渐深,在场的人毫无困意,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贺玉林的话语,孟风舟则喝着他的酒,一坛女儿红也已被他喝得见底了。
直到贺玉林再想添酒时,才发现酒已经没了,也意识到他讲的有点多了,他差贺进功去再拿一坛,很快,新的酒又来了,贺玉林对着自己的家人说道:“这人一老啊,就喜欢回忆过去,就算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如今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不
说了,菜都凉透了,反正贺府的人都被杀完了,也没有人做菜了,大家将就着吃吧。”
此刻,他已经不在意孟风舟了,他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好好说说话。
“来,进娴,你平时最喜欢吃鱼了,这中秋的鲈鱼啊,最为肥美。”
“惠珠,这鸡汤本来是为你准备的,但现在冷了,不宜再饮,随便吃点肉吧。”
“娘子,吃点羊肉,还记得在江都的时候吗?那时你大病初愈,想吃点荤腥,可军中粮草都不够,我只得上山打猎,你知道我打仗还行,对打猎那是一窍不通。为了一只山羊,搞得灰头土脸,弄到后半夜才回来,不过好歹让你吃上了。还有这个羊肉,还记得吗?进娴6岁了还在尿床,大夫说多吃羊肉有好处,搞得我们府上那一年都有羊骚味。”
贺进娴脸蛋通红,恼羞成怒,“爹!别说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大家都开始说话了,不时传来笑声,温馨欢乐的氛围又回到了贺府。
可惜这一切都与孟风舟无关,大家都好像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而孟风舟也只是喝着他的酒,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不堪的事会让其变得漫长难熬,欢快的事物却能让其飞速流逝,贺玉林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当他发现桌上的菜快被吃完时,他明白时间到了。他轻轻抚摸着装满毒酒的金樽,家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
“大郎,等会儿你去统计一下贺府的死者,明天准备些银两给他们的家属。还有,我们的家产你不要全部带走,只能取两成,剩下的交由孟廷尉处置。我一死,吴郡太守的位子便空了出来,你去找刘司徒,你的资历还不够,让他安排个信的过的人去,然后你就在太守手下谋个职位,再让他派几个人在路上保护你们。去苏州路途遥远,若是带一具尸体恐怕不太方便,这样吧,长安城外有个灵和寺,把我的尸体带去那里火化,然后在苏州将我的骨灰下葬,葬礼就不办了。去了苏州,人生地不熟,我一死,你们少不了要被人欺负,一开始要学会忍,积蓄力量,等实力够了才能反击。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为了这个家,你要辛苦一点,到了苏州多交些朋友。以后贺家就交给你了,弟弟妹妹还小,长兄如父,你要承担起责任,要好好照顾你母亲,好好对惠珠。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要再回长安,记住了吗?”
贺进功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惠珠,如果是男孩的话就叫安文,女孩叫安清,以后就在那边安稳清闲地生活吧。你做事很细心,进功有时候脑袋不清醒,会做一些错误的决定,这时候你就要帮助他。家里的事多跟你母亲学学,学一下怎么统领全局,这方面你还欠点火候。其余的我都很放心,你是一个好妻子。惠珠,我们贺家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儿媳哭着说道:“怎么会呢?爹您不仅收留了我们父女,还没嫌弃我的下人身份,没有拆散我和进功,还让我有幸嫁入贺家,我一辈子都无法报答贺家的恩情呐!”
贺玉林安慰着儿媳,而后又对贺进名说道:“二郎,我知道你不喜欢练武,但是贺家需要有人保护,你哥哥不适合,你却不同,有不少江湖朋友都想收你为徒。我房间内有一本刀谱,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你要好好练,练武与读书并不冲突,你看孟廷尉,文武双绝,我相信你也可以。不过,记住,不管你以后学问有多高,千万别参加科举,我不希望你再来到这长安,若想做官,让你哥哥帮你。唉,二郎,是爹不好,让你被迫成人,但世事无常,既已如此,你以后千万不能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孩,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会好好练武的,爹您放心吧!“贺进名擦干眼泪,坚定地说道。
贺玉林欣慰地笑了,随后走到小女儿身旁,抚摸着她的头,眼中满是慈爱,“娴儿,对不起,爹以后不能和你一起玩了,我走之后,你要乖一点儿,少惹你娘生气,要多听她的话。不要觉得女子便不需要读书,你要多下点苦功,不要再把教书先生气跑了。不过,你要是想学武的话,可以和你二哥一起,想要什么都可以和你大哥说,他都会给你的。以后若是遇到个如意郎君,记得带他来爹坟上,让爹好好瞧一眼。还有你们其他人,记住了,不准强迫娴儿做她不喜欢的事,如有违抗,我定要从那阴曹地府中归来,好好教训你们!娴儿,爹走了!”
“不!爹!你不要走!“贺进娴紧紧抓住她爹的衣角,哭成了一个泪人,而后又抓住孟风舟的手臂,苦苦哀求,”叔叔!你放过我爹好不好!求求你了!不要杀我爹,呜呜!“
贺玉林轻叹一声,蹲下来,将女儿的手攥紧,说道:“唉,是陛下要我的命,与孟廷尉无关。身处风暴之中,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不过有人能侥幸上岸,有人沉入海底。但爹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太子殿下。“随后他站了起来,对着所有人说道:”今天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不要责怪孟廷尉,更不要怪陛下,好好地在苏州生活,永远不要回到长安,永远。”
说完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向夫人看去,他看到贺夫人头上有几丝白发,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将白发全部掩藏在黑发里,做完之后,他紧紧握住夫人的手,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正如无数个夜晚自己望着夫人枕在自己手臂上那熟睡的脸庞一样。
贺夫人也温柔地望着他,他们牵着手,互相看着对方,就这样看了好久,什么话也没说。
“娘子。”
“嗯?”
“什么时辰了?”
“刚过丑时。”
“是吗,差不多了。”
贺玉林捡起地上的刀,站起身子,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人,而后将酒举向半空,闭上双眼,为今晚的死难者默哀。几息时间过去,贺玉林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这杯毒酒一饮而尽。
贺夫人别过头去,用衣袖擦拭着眼泪,他的家人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哭喊着,眼中充满不舍。悲伤的气息从未消散,只是离别的时刻让其更为浓稠。
孟风舟依然坐着,喝着他的酒,与这悲伤格格不入。
“孟廷尉,陛下既已答应放过我的家人,希望他遵守诺言。”
孟风舟点头,“天子一诺,五岳皆轻。”
贺玉林大笑,将刀立于胸前,“好!既然如此,孟兄,那我还有一个请求,能否让我见识下传说中的“状元剑”?若能死在你的剑下,此生倒也无憾了。”
“行。”
“哈哈哈,那就来吧,不过我不想死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咱们出去一战!”贺玉林走向门口,路过孟风舟时,看向他腰间的剑,问道:“不知我这将死之人可有资格见到玉面状元从未拔出过的剑?”
屋内伤感的氛围让贺进娴再也忍受不住,她冲到爹爹的身旁,抱着爹爹的大腿,整个人瘫在地上,大声哭喊,“爹!不要!你不要走!爹爹!呜呜呜!”
贺玉林目光柔和,勾着身子,抚摸着女儿的头,正欲开口安慰。
“可以。”
这个声音让贺玉林感到奇怪,他抬眼看去,却见孟风舟已经站起身来,面对着自己,拔出腰间的剑。
这是一柄奇怪的剑,是一柄由青铜所制的断剑,由剑身中间处断开,墨绿的铜锈布满剑身,剑上到处都是缺口,这样的剑,恐怕连一张纸都劈不开。
贺玉林认得这把剑!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把断剑,他终于明白为何孟风舟会来这里!命运搭起幕布,架好灯笼,操纵着人偶,在贺玉林眼前表演了一场精彩的皮影戏,主角正是二十二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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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贺老弟不必多虑,就在我府上住一段时间,放心吧,没人能找到你们的!今日只管开怀畅饮!来,这可是我自家酿的女儿红,外面可喝不到!干了!”
“孟大哥!谢谢你收留我们兄妹,你的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以后若有吩咐,贺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欸,贺老弟言重了!二郎!过来!贺老弟,我跟你说啊,我这二郎如今才四岁,便可熟读《论语》,他说再给他几天时间他便可背下来,厉害吧!唉,可惜是生在乱世,若是在繁荣昌盛的太平时候,我想他也是个状元之才啊!二郎,来,这是你贺叔叔!”
“贺叔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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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哥,嫂嫂就快生了,咱们真不留在那儿吗?”
“我们留在那儿也只是干着急,陡增麻烦。怎么样,我这些收藏不错吧?”
“孟家不愧是名门望族,如此多的奇珍异物,想必光是收集就花了不少心血吧?”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看,这把剑如何?”
“咦,看这材质应是先秦所制,上面的花纹华美,一看就不是平凡之物,只可惜是把断剑,价值大打折扣。”
“哈哈哈,贺老弟真识货,这是秦皇早年征战四方时所用之剑,于战场上破损,后来赏赐给我孟家先祖,如今传到了我这一代。贺老弟,我与你意气相投,咱们就用这把剑,立下血誓,结为异姓兄弟,从此往后肝胆相照,同甘苦,共富贵,你意下如何?”
“孟大哥!我早有此意,却怕你嫌弃小弟,故不敢随便开口!好,就在今日,你我结为异姓兄弟!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玉罗!过来拜见大哥!”
“孟大哥。”
“好好好!老弟,今日既是我孩子出生之日,也是你我结拜之日,今天晚上,一定要敞开了喝,咱们不醉不归!”
“老爷!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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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真要这样做?我真是看错你了!”
“唉,我也不想啊!可想想我们是怎么输的,因为粮草不够啊!若有了这孟家的财富,我们必可东山再起!玉罗,想想留在杜老二那的云儿,下落不明的大哥,我们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他们,为了这个天下,孟大哥必须牺牲!孟大哥的恩情,咱们下辈子再还!”
“……你说得对!但只杀他不行,要做就要不留后患!孟府人丁兴旺,虽没有什么高手,但也不好贸然出手。我现在就去市集上买药材,将软骨散调制出来,凡吞服者一个时辰之内四肢都将瘫软无力。后天就是中秋节,到时孟府所有人都会聚于一堂,咱们就在那时候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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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们两个人面兽心的杂碎!老爷好心收留你们,你们竟然干出这种事!孟府上下五十七口人啊!你们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你们两个畜生,去死吧!……啊啊!二少爷!快跑!快跑…啊!”
“给老子放手!去你妈的!滚!这老杂毛,本想留他个全尸,没想到抱这么紧!玉罗,你在这等我,我去追那小子!”
“哥,算了吧!一个带着断剑的小孩能在深山里做什么呢?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咱们回去清点下财物,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孟府。”
“呼!呵!当真是杀红了眼呢!玉罗,今天我们造了不少杀孽,待天下太平后咱们要多行善事。好,回去吧,走之前给孟大哥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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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几声尖叫打断了贺玉林的回忆,而后一股鲜血喷到他脸上,那黏糊糊的血液让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低下头去,擦去眼里的血水,等他再睁眼时,发现了鲜血的来源,正是从抱着他的女儿身上来的,他女儿抱得是如此之紧,正如孟府的老管家一般。
愤怒,绝望,恐惧,痛苦,悲伤,这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血色的浪潮,朝贺玉林奔袭而来,待浪潮卷过之后,贺玉林脸上却布满了疑惑,我女儿的头去哪儿了?
贺玉林环顾四周,哦,原来娴儿的头就在自己脚边啊!他颤抖着将女儿那满脸泪痕,眼中满是哀伤与不舍的头颅拿了起来,重新放到女儿的脖子上。啪!头颅掉在了地上,他很焦虑,不行啊,必须要把头放好啊!他又重新捡起来,又放了上去,可又掉了下来,他刚想去捡,却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他抬眼望去,发现是几具无头尸首倒下时碰倒了桌子。那些摔碎的碗碟,混合着一地鲜血,将这膳厅弄得乱七八糟。
接着,四颗头颅滚到贺玉林身前,在地上留下四道鲜红的路径。他看了看,那是他的妻子,大郎,二郎,儿媳,他们的眼中都是同样的哀伤与不舍。
贺玉林很迷茫,他半张着嘴,看着自己的家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尝试呼唤他们,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奇怪的呜咽,好像一只声带受损的乌鸦在啸叫。
“哈哈哈哈哈!”
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传来,贺玉林呆呆地看向孟风舟,那一袭白衣的玉面状元此刻成了一个血人,他的剑上是血,头发上是血,脸上是血,白色的衣服已经变成了一件血衣。
孟风舟手上拿着他的沾满鲜血的断剑,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开心。
贺玉林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若是朝中无事,他可以提早回府的话,他总是会去到市上,买上一串糖葫芦,当在家门口等待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拿着糖葫芦回家时,她脸上露出的笑容与孟风舟此时的笑容别无二致。
笑声停了,纵使是满脸血污,孟风舟开心的模样还是藏不住。他从地上的一片狼藉之中捡起那壶沾满鲜血的毒酒,轻快地走到贺玉林面前。不顾脸上的鲜血,任由其流进因高兴而合不拢的嘴里,或是顺着下颚一滴滴落下,抑或是干涸在脸上,变成乌黑的血痂。
他将毒酒递到贺玉林眼前,笑着说道:
“贺叔叔,这有一壶酒,你却只喝了一杯,现在,把它喝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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