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想到有此变故,包括魏瑾。
“天子”这一称呼很熟悉,也很陌生。
大邟建朝五百余年,至今天下诸侯纷争,群雄并起,天子早已是有名无权。之所以无人取而代之,不过是诸侯国都没有一统天下的实力,各小国之间相互攻伐、相互兼并,维持着长时间微妙的制衡关系。
然而有一件很凑巧的事,凡建立国家宗庙者,都经过大邟天子下诏,它们名义上还是属于大邟的领土,诸侯对天子也保持着明面上的尊重,其中就包括魏王。
故而面对姜令这位天子使者,众人的反应不仅没有不屑一顾,而且在看到她手中的符节时,高呼万岁。
陈闻原本已经跪在地上了,看到还站着的吴渠,扑过去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魏瑾虽然很惊讶,但作为魏国的世女,向天子行礼也是应该的,她又是稍一动作,姜令立马拉住他不让她跪下去。
她本没打算亮明身份,如今这样做,就是见不得魏瑾受委屈,向吴渠下跪,魏瑾不在乎,她在乎。
魏瑾也不纠结,只是好奇地小声问她:“巡视诸国?”
“嗯。”姜令应声。
“扬清涤恶?”
“嗯。”姜令又应一声。
魏瑾才不信她,不过现下不是详问的时候。
“诸位请起吧,我代天子巡查,并非想插手地方政务,只是恰逢知道了一些不法之事,不得不担起监察的责任。”
她走到吴渠身边,言辞犀利地问道:“你说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魏王授意,难道魏王叫你在两歧郡胡作非为、惹得民怨沸腾?叫你贪赃枉法?叫你贻误军机?叫你杀他的女儿?杀黑甲军?”
吴渠被陈闻按在地上,说不出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会蠢到把事情扣到魏王头上。
姜令不在意他是否有辩解之词,她向魏瑾道:“既然罪犯已被擒获,我在天子面前也好有个交代了,请世女自行处置他吧。”
魏瑾眉头一挑,毕恭毕敬道:“尽听天子使者之言。”
她的目光在四周搜寻片刻,问:“万懋,万大人,你在吗?”
“诶诶,臣在,臣在。”万懋从人群中挤出来。
“刚才吴渠说的话都听见了吧?”魏瑾问道。
“听到了听到了。”万懋点头哈腰。
“那便由你来写奏呈,记住,我刚刚问过的话都不能写上去。”
“好,好,问过的话,啊?都不写?”万懋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都不写,”魏瑾点点头,“此人油嘴滑舌,极会颠倒是非,不能给他那么多解释的机会,你只需在奏疏上强调他先动手,杀我黑甲军,杀入都尉府,定要治他谋逆之罪。”
她想了想,又说:“万民请愿书和告他贪污的状纸也不能落下,人证物证,一同送到九桓去,陈都尉,这事你来安排。”
陈闻像是借机报复一般,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压着吴渠在地上摩擦。
魏瑾无奈道:“行了都尉,他跑不了的,快起来吧。”
陈闻放手前还恶狠狠地对吴渠说:“将来你人头落地时,我会取你的血来祭奠我的孙女。”
也不嫌脏。这话不能说出来,魏瑾只在心里嫌弃。
就在吴渠要被押走之前,犹豫多时的万懋吞吞吐吐道:“世女,臣还想问他一件事。”
魏瑾自无不可,让他去问,自己拉着姜令进了正堂。
她寻了一些吃食,原本是想填饱一下肚子,可是血腥味不断飘进来,令人恶心反胃,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日头渐熄,光影交错,两人就这么坐着休息,谁也没说话。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无一不让人心力交瘁,此时了结了一件大事,方觉得身体累极了。
这一战黑甲军死伤三十几人,损耗不小,除了战亡的,重伤之人也不能继续走下去了,以后人员的安排等一系列事情该如何做,还得先想清楚。
安静地休息许久,魏瑾忽然意识到有些过于静了。
她望向姜令,看见她脸色不太好,忧虑中似乎带点沮丧,眼睛有些向下弯曲,掩盖住了眸中情绪的流露,使人看不真切,但魏瑾偏偏感觉到了其中的委屈。
很新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姜令,从来没有瞧见过的、想象过的姜令。
魏瑾没有出声询问,怕打扰这份特别的场景。她偷偷地一点一点挪动,靠近她,以便更好地观察她的表情,眉目间、脸部细微的起伏间,所构成的全部样貌,在她心里保存了新的记忆。
在旧的记忆里,从落崖被救,到同府居住,再到出九桓、共同面对一件件难事,姜令始终是的胸有成竹的,就如她喜爱穿亮眼的大红衣裳一样,彰显出她的明媚与自信,总是有自己的主见和原则,这正是吸引魏瑾亲近她的存在。
而委屈这种情绪的出现,也吸引着魏瑾。她感到好奇,感到内心有种异样的满足感,在充实着某种情感。不是喜好,而是增添对姜令认知的满足。
她观察的太久太明显了,以至于姜令很难不发现。
抬头瞧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姜令问道。
“我在记住你的样子。”魏瑾说。
试图记住你每一个样子。
“为什么?”
姜令问为什么,同样是出于好奇。她没有质疑魏瑾这一行为的合理性,而是以类似的情绪在探究她。
姜令是知道一些她的秉性的,就像之前面对诸多情况一样,魏瑾总是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奇奇怪怪的反应。
正如当下,姜令在为隐瞒了天子使者的身份而担忧魏瑾怪罪,怕因此事两人生了嫌隙,长时间的静默让她以为魏瑾心存芥蒂,所以有一些不知所措和委屈。
不想她却全然没当回事的样子,一门心思在“记住她的样子”。
“因为你的每一个样子我都喜欢,我想记住。”她说。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姜令怔愣了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语出多么惊人,随即说出下一句话,“姐姐是有什么心事吗?”
“嗯,我…”姜令神色有些恍惚,“我是想说,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持天子符节这件事,只是觉得没必要暴露身份,怕做事束手束脚。”
“姐姐是在担心这个,”魏瑾了然,“隐瞒就隐瞒了嘛,我不在乎的。”
“不在乎?”姜令问道,刚刚还跟她说喜欢她的样子,这会儿就都不在乎了?
“对啊,”魏瑾点点头,“姐姐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你不想说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生气的。”
姜令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这事不重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魏瑾露出八颗牙齿,笑嘻嘻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十指交叉,说道:“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并肩作战!”
她一副姐俩好的模样,惹得姜令心中郁结全消,并肩作战抓她手做什么?抽出手来在她手背拍了一下,嗔怪道:“小滑头。”
看她不复消沉,魏瑾心中也畅快,虽然说喜欢她每一个样子,可觉得还是笑起来最好看,最应该出现在她的脸上。
“不过我好奇,姐姐是怎么和天子搭上线的?天子任用女官,还真是超乎想象。”
魏瑾只听说当今天子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原本是封国的王爷,先帝英年早逝,没有子嗣继承皇位,于是顺位下去这位闲王被抓到皇城圈养,在位近二十年。
姜令解释道:“师父曾经做过大邟的国师,与天子有些交情,我说要下山游历,师父说…师父说的话有些粗鄙,大致意思是山下战乱,有一个身份在外更加安全,所以去信一封,向天子寻加庇护。”
“尊师考虑的极是。”在魏瑾心中,虚清子道长的形象更加和蔼可亲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虚清子在得知姜令要下山游历时,破口大骂,骂这天下诸侯是魑魅魍魉,狼吃羊、羊吃狼、羊吃羊的世道,都是一些贪婪无厌的人在搅乱世道,苦了众生,累的他那乖徒儿也要下山蹚浑水。
将狗屁世道骂了个遍后,自知拗不过姜令,隔天就写了封信给多年未见的老皇帝。
老皇帝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直接破天荒地封姜令为女官,甚至还在诏书上说“朕老了,走不动了,天下都是男子在说话做事,现在让女子出去走走,看会不会有不同的见解”这种话。
“天子是个疯的。”姜令说。
“疯的?脑子不正常吗?”魏瑾惊讶道。
“那倒不是,他是个聪明人,懂得明哲保身,所以在皇城多年相安无事。我说他疯,是指行事疯,他大肆分封异姓王,如今天下九州,但有十六个王,其中有五个没有封地,指派别人的封地进行封赏,故意让各地争端不断,如今连年战乱,至少有一半要算到他的头上。”
魏瑾却不知道这里头有这层关系,“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姜令对于天子的做法所不耻,厌恶道:“能有什么好处?也许能满足他心里的阴暗,他得不到想要的,就让所有人不安生,殊不知到头来,最苦的还是百姓。”
她拿起搁置在旁的符节,叹道:“我猜他让我做官,也有等着看热闹的成分在,这也是我不想表明身份的原因之一。”
“不过,”姜令看着魏瑾道“还是值得的。”
其中的成全,魏瑾现在才彻底得知。宁愿暴露自己也不认同的身份,也要捍卫她的尊严,不让她向小人屈膝。
魏瑾忽然有些不自信了,姜令所说的值得,真的值得吗?她有什么值得姜令这么信重?仅仅是因为她是王储吗?可是世女这层身份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她的内心常常动荡不安,就像她的处境一样,充满了危险与未知。
幸好,魏瑾在她面前没有什么顾虑,她的疑问顺应本心地说出来了。
“不,你不能把自己困于世俗的偏见,你要有坚定的信念。”她说话时很轻,落在魏瑾耳朵里很重,她的眸中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光芒。
“值不值得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要用时间来证明,作为女子也没关系,总要去试一试,我们一起。”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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